蘆筍炒肉絲的滋味
鄉下禮數
和一位年長的親同討論了一下功課,對於他年過耳順仍然要繼續進修不得不敬佩他的堅持。對於已經退休或不再經營事業的年長者,這也算自主心智訓練的一種方法吧?雖然他老說自己讀書記不起來了,但僅僅是願意再投入學習就足為年輕榜樣了,我常說人生的三個圈圈,顯然他比時下很多年輕人更有心。
離開前他也很鄉下禮數,那是他在城市裡當假日農夫時栽種三、三十棵,採下來大約一斤重;粗細不一長短不齊隨便弄個塑膠袋一塞的土蘆筍,那種小時候的蘆筍不是現在菜市場那種進口或改良過的蘆筍。這完全不像現代伴手的禮物我收下了,因為送禮者的誠意;因為他和我一樣有過蘆筍的記憶;因為我們懂得鄉下人的樸實無華。
味雷循跡
一進門我放下手提電腦就迫不及待地拿過來削皮,蘆筍去皮閩南話用”扌絲”這個字眼,通常是由頭向尾用刮刀削去。下手重了連肉一起去多了一根蘆筍只剩根免洗筷的粗細,下手淺了去皮不全,吃的時候就像笨牛吃著草的口感,會讓人無法下嚥的。
去皮的同時電鍋煮飯,去皮完成後拿了幾片肉切絲,爆香炒過肉以後蘆筍下鍋拌炒,放了點水悶熟它。蒸氣滲出來一種久遠的氣味,沒錯!我認得這個氣味,幾十年前了。
我就著一碗白飯和這盤蘆筍炒肉絲就是晚餐了。土蘆筍有一股微微的苦,然後回甘成少年的記憶,只不過這次加進了肉絲,混搭成既熟悉又陌生的美味。我把一點點的湯汁倒進飯碗裡,奢華成一次饜足。土蘆筍引導我回去那個被綁架的鄉愁,嚼著細緻的纖維和纖維間的爽嫩。一點肉香滲透進來,這肉香卻是以前吃蘆筍從未登場的角色,不過他認分的當它的龍套,只是來襯托主角隆重的出場。或許以前想望過蘆筍炒三層肉卻不可得,那裡想過實現這一幕竟要數十年之後才得遂所願。
長陵
那一區田離鹹淡水交替的馬公大排大約二百公尺吧,整個都是沙質的土壤,父親種過西瓜和哈密瓜,父親去世後因為人手不足,更多的記憶幾乎都種花生或地瓜了,但中間有幾年種過蘆筍。
南北大約只有二十公尺東西應該超過百米,所以我們以”長陵”稱呼這塊地,田中央還葬著二座大土墳,一座是我家年近百歲才辭世的老佛爺(曾祖母),一座是祂的兒子;比他還早亡故的伯公。
耕作辛苦的大問題是這裡根本沒有灌溉溝浀,我很小很小的時候看過人踩的水車便是在這裡,我太小太輕上不上了水車檯子一直是我人生記憶的遺憾。但水車汲水既耗人力水量又很小,加上二座墳頭作梗,那一腳一踩的涓涓細流,實在很難均霑四方,總要在牛犁之後加上無數次的鋤頭加工,費了一整天總要到摸黑之後才勉強灌溉完成。後來打了井又扛了柴油幫浦才輕鬆省力許多。
挽蘆筍
蘆筍的陵得用牛犁二次加工才能壘起來一尺多高,底下的溝就是行走除草或採收之用。採收時總在凌晨即起見不得天光,見了光之後蘆筍會轉為青綠迅速纖維化就沒人要了。在我念小學的暑假陰雨天黑的四、五點鐘,我穿著笨重又刺人的簑衣採收過,小小的身子伏在陵溝之間,拎一個籮筐逐棵逐棵地摸索用小手鏟"挽”蘆筍。
挽的時候要睜大眼睛,在陵上搜尋剛冒芽或尚未冒芽但小小地撐凸土面的蘆筍,仍後往下小心呵護地鏟撥開來,深入到這根筍和主枝幹相接的地方,順勢完整地按折下來,不可以中途折斷否者這隻筍就不會再冒芽長筍了。採筍置框完成後,再把鏟過的土坑完整復原回去。
我記得三年級國語課本裡唐朝張志和寫過:「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貴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可是在這天濛濛亮的田裡,一個沒睡飽穿著吸過水後笨拙的”鬃蓑”(棕梠編的蓑衣)的小孩,實在意會不出有什麼詩情畫意。反正這個鬃蓑既硬又重就是不舒服,反正挽蘆筍就是沒睡飽的活。然後行經二位長輩的墳前還要認真地行禮如儀,不過我真懷疑,我出生時裹小腳的曾祖母視力所剩無幾,加上祂傳下來的我們堂兄弟姊妹大約有四十個,尤其這個小頭帶著大斗笠;錯置在鬃蓑裡頭小小的身子,祂真認得出我來嗎?
回家以後將蘆筍放進一個四塊木板拼成大約二十公分寬長的木頭量器內,頭抵著底部靠齊然後一刀裁下,那是農會收購的標準尺寸,切下來的就是廠商不要的。我看見大人千方百計總要刻意下刀時切長一點,再把一些賣相不好畫不小心採斷的全都混進去裡面,然後整整齊齊地擺進”笳芷”(以前用草籐編織成的提袋現在都是塑膠網製成),騎著腳踏撐掛上一、二袋到媽祖廟口的收購站去繳交、然後有個本子(類似現在的存款簿)紀錄重量蓋章確認。
津津蘆筍汁和美乃滋
蘆筍切下來的部分幹什麼用呢?如果纖維真的太粗的滾蘆筍汁只需要用刀拍過放到大鍋裡滾上半個小時,行情好的加點糖,就是夏天去熱降火的飲料,可是我總覺得有股苦味和青草嗆人的不舒服,我搞不懂人家雜貨店裡頭面的那種長長一罐的津津蘆筍汁就那麼好喝,就是那種罐上有印著一個比基尼金髮洋妞的那種啦!
勉強一點的就是自家炒菜了,不過我還沒見過我家的炒蘆筍加過肉絲的,就是去皮清炒啦,期間口感通常不會太好,因為這都是有些纖維化的部位,常常嚼了幾口以後吞不下去又吐了出來,然後挨罵。後來有冰箱了就把蘆筍燙過放進冰箱裡,吃的時候擠一點美乃滋,整個苦味才被掩沒也更順口了。
鄉愁騙人嗎?
今天我終於用蘆筍炒了肉絲,是小時候的那種土蘆筍,用的還是最有味道最鮮嫰爽滑的部位,好像完成了一段很久很久的想望。不管是不是懷舊的鄉愁騙了我,我算完整了那些日子沒體會過的味蕾的缺憾。當然;那些沙土的陵溝、鬃簑、斗笠、水車、笳芷、老人家的墳頭的意象,特別是年少的我輕輕撥開沙土伸進去挽蘆筍的觸感,或許才是這小盤蘆筍炒肉絲滋味的源頭吧。
魯迅中年從上海返鄉再吃到紹興的筊白筍後憾恨地說了一句:「鄉愁騙人」,但是土蘆筍於我;我覺得滋味卻更濃郁了,經過歲月,味蕾循跡溯源,綿長味厚無以倫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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