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樹---四棵樹之三
莊子之樹
榕樹是幸運的,因為如同莊子說的:「無用之用」。莊子在《人世間》第四中提到一個工匠師到了齊國曲轅,看到一顆巨大的櫟社樹(被供為土地神的櫟樹),高到接近山大到可以讓千頭牛遮蔭,門人弟子一直觀賞讚嘆但老師傅連看都不看地說道:「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才知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做船會沉,當棺木會加速腐爛,當工具很快就壞了,作為門材質地鬆弛流出樹脂,當柱子會被蛀蟲腐蝕,是沒用的的材料,所以才能活這麼久長這麼大)。當天晚上這棵樹精靈就給老師傅託夢了,又大大解說自己和那些高經濟價值樹木的差異。
隔天師父和弟子討論共同的觀點就是:巨大的櫟樹故意讓人們不了解甚至羞辱,所以寄身在土地公身上,這是這種樹與眾不同的自保之道。
無用之用的榕樹
莊子不只一次提到樹的無用之用,而榕樹真的是高大無匹但除了遮蔭是幾乎全無一用,當不了板、做不得柱、取材則易腐、彎曲不直難以功用,甚至連送灶炕都不方便,所以榕樹完全沒有經濟價值。
所以活很久長很大了之後,人們便開始拿條紅布圍上腰身,便化身為土地公神靈附身之後讓人燃香膜拜了,人們再不敢再往"祂”身上打量價錢,反而是拿金錢來供養他。
如果拿檜木相比一樣的巨樹,盡管孤芳自賞躲在高山懸巔,挺拔英姿加上馨香體味蠹蟲不近,這樣超拔高貴便又如何?天地所忌閃電雷劈,更多的是被人千方百計肢離割裂,最後論斤秤兩說尺論寸地買賣,拿來襯托人的品味和虛張的氣質。紅檜如此、肖楠如此、扁柏、紫黑檀紅木莫不如此。越是身有異香、瑰麗彩文、越是挺拔不曲、質地堅韌千年之材,死的越慘越是不堪不是嗎?
所以好一棵無用榕樹,好一棵智慧莊子之樹啊!
圖片:https://hiveminer.com/Tags/%E6%A6%95%E6%A8%B9%E5%85%AC
亞熱帶
榕樹是大家最常見的高大樹種,它幾乎無懼風沙鹽分劣地。在鄉下就是屋宅院落旁邊總要有幾棵這樣的樹,高高壯大地撐開綠傘遮陽是他最大的功用,所以每一棵老榕樹都能夠和人們的記憶情感結合在一起。
我老家村子裡宗親圍著一大口池塘(窟)一落落百多年的老三合院,只要空間許可幾乎都有榕樹的巨大綠蔭,在那個紅瓦的年代相映成趣。隨著時間;重疊的薄瓦在風雨掏洗下漸漸褪去艷紅的光鮮,甚至換成灰色的水泥瓦,但榕樹的綠色風采卻越發暢快勃發。
但通常都不會離房子太近,因為它的根部太發達,經常四下又深又寬地竄開來,還經常竄進院落地基,甚至翻倒磚牆或爬滿整面牆,高棉的莫高窟這樣的大型石造帝廟等級的巨型建築,便是被榕樹包圍攀爬甚至全湮滅了幾百年。可見榕樹正是福禍相倚之樹,其強勢的生命既能提供最大量的氧氣綠蔭,改善空氣降低氣溫,卻也可以喧賓奪主搶奪人類空間。
屋前土埕旁的榕樹
屋前和晒穀場旁的大榕樹,是象棋戰爭和跳方格的場域,孩子們在地上畫一套大方格期待長大步步高昇,老人用一方小棋盤論天下爭奪,,一則漸老倒下一則茁壯長大。曾經;樹不曾動搖人不會遷徙,就這樣只有晨曦含露到烈日驕陽再到黃昏艷黃的光影遞移,然後一切不知不覺中漸漸凝固成記憶的雕像。於是我用這樣來形容:
村前院後 , 打著綠油油的大傘
等候與驕陽烈日的約會
# # #
孩子們; 把一個個方格, 一跳一跳地
跳成了老人的棋盤
三棵大榕樹是我最蒼翠的鄉愁
榕樹下是最多人避暑睡午覺聽蟬鳴的地方。我家面對大廳右側親同的三合院後有一棵大榕樹,我家後面有二棵,伯公它家那落竹簹厝後面更有一棵樹幹要幾人合抱的超級達大樹,連著豬圈那棵一直揮灑開來,雖不敢比莊子所說的那棵社樹可以給上千頭牛遮蔭,但就算因為顧及屋宇安全好幾次裁枝去幹之後,應該還夠有幾十近百頭牛的面積。孩子們可以攀爬上去從這棵雲遊到那棵。
一年中有七、八個月要樹底下廝混遊戲,灌肚猴、睡午覺、覓相揣(捉迷藏)、扮家家酒、打彈珠龍眼籽,綁上草索仔盪鞦韆、、、。大人們在底下打盹、喝涼水、吃西瓜、、、我曾寫下這樣的文字記述:
<< 厝後壁榕仔腳>>
厝後壁的 榕仔腳
林投 草捆 水肥車
飛來飛去 三姑麗
嚎袂停是 蚶哺柴
西瓜肚猴 扮公伙
睏中罩兼 講閒阿話......
* * *
注釋:
1..林投:海邊灌木,葉多刺, 結果狀似鳳梨,防風或作為分界之用
2..三姑麗:青蜓
3..蚶哺柴:蟬
4..肚猴:蟋蟀
驚變
但是一切的美好都在我二十二歲的一次返家詫異中被活生生地被砍掉了,那天我從台中返家,遠遠地望向老三合院,但我怎麼看怎麼不對,紅瓦雖然失去光澤但是老宅中鰭之上的天空顏色就是不對,我說不上來甚麼不對,但是越近越心驚,原來是那一片蔥朧蒼茂的綠意倒地了,它像倒在我的喉頭,哽在那裏,分不清是苦是痛是驚嚇…。樹只剩貼地的高度,像一個巨人只剩下腳掌,而我驚心中瞬間無法行走,失去腳掌的巨靈之樹去哪裡了?抬頭空蕩蕩的天空,天打雷劈也不至於此啊!
原來地理仙仔說 : 樹根竄進廳堂;樹蔭高過屋頂,祖厝風水已經遭到嚴重破壞,叔伯、嬸嬸得了絕症紛紛謝世,所以要把百年榕樹從記憶連根拔起。我無言摀著胸口,想像電鋸怪手開進來的那天,百年老榕有靈應該更加驚心動魄。我第一次好像懂得書本裡《失根的蘭花》說的是甚麼。直到二十年後我才有勇氣記述寫下這首文字的下半段:
後來,,先生說榕仔真 " 破格"
樹蔭過厝頂 樹根竄廳底;
厝內的人毋是破病就是逝世
風水行到遮 開始來落漈
* * *
阮 ,心肝掠坦橫 ,目睭毋敢剝
目屎落土 ,下重手挖根佮斬皮
作刀砧,千刀萬割.疼佮叫娘嬭
到路尾 剖柴,,送入灶炕去烆火
注釋:
5..破格:不吉利 / 敗壞之意
6..落漈:澎湖黑水溝舊時人稱落漈 , 由於該區為唐山過台灣最凶險之處
, 後人引申為衰病,或時運不濟
7.先生:風水師或道士
8.娘嬭:念NEW-LAE 母親/阿娘
9.烆火:ham” 起火/生火/燃燒
請容我暫歇平復情緒,因為我無法再寫出溫馨的關於榕樹的記憶。因為這樹是我的親人是我祖輩父執的一樣的親人,巨大身影庇蔭過太多太多人了,視野的天際線因為祂失去的對準的焦距,情感的根系更是既深且廣的札進土裡心中。
我有些自責,或許如果某一天我拿幾條紅布繫上”祂們”的腰身,再插根香在樹下,就可以拯救祂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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