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藝課---一個少年的想望»
在那個還帶著很強烈男女有別觀念的時代,一上了國中開始了一種小學時代沒有的課程,男生上的是工藝女生上的是家政課,事實上;國中畢業以後多的是職業學校,男生上高工或工專女生上家商或家專,好像如果男女越了這種分野,便要被視為不正常人類,所以女生念工專或高工被視為異類,男生如果背個某某家商或家專的書包簡直就不配為人了!總之;社會上就該男耕女織各安天命,反正男生就該拿鐵鎚、鋸子、銼刀、砂紙敲打切割 女生就是廚藝、菜刀、砧板、針線、鉤簪。
名牌與科學小飛俠的鳳凰號
對很多男生而言;第一堂工藝課很多都是製作家宅的名牌吧?也就是掛在家門口雋刻寫著家姓,例如我家就叫「丁府」、有些人叫「林宅」;有氣質書香門第的叫「陳公館」之類的。
材料非常簡單;一塊厚約一公分寬十公分長二十公分左右的木板,找來幾個馬口鐵的罐子,通常是鳳梨、水梨罐頭吃剩的罐子,用大剪刀去除了邊角,然後裡面朝外有印刷的變成背面,裁切折撓;用馬口鐵把木板嚴實緊密地包覆成一方木裡鐵外的方塊。我們正中約上方一公分的地方預留一個鑽洞空間,再用毛筆寫上屬於自己的丁府、林宅、陳公館(寫在紙上),然後再將寫了字的紙貼上金屬板子。
最後左手拿著磨鈍的鋼釘,右手舉榔頭挨著文字邊緣敲出線條,一公分約莫敲出三到四個凹痕(不打穿鐵片)。於是各個深宅大院不管是竹當厝、紅瓦厝還是街上的洋房,我們就有了閃亮亮的名牌招搖著我們的手藝,好像出身就是富貴人家名門正派。只是;因為鄉下地方多的是宗親親仝,海口這地方姓丁的又特別多,大家偷懶都敲打出最簡單的字樣”丁宅”二字一共也才八次筆劃,所以我們總是比姓謝、劉、鄭、趙的同學更快完工,而且兼具寬闊不容易失手,一派大家風範,但是字體在板上空蕩蕩的留白,加上書法功力不夠,總覺得缺少一點美感。
名牌是做好了,可是家裡連塊像樣的牆面都沒有,總不能就掛在曬穀場前的「古亭坌」上吧(人又不住裡面),或是家宅最前頭的土糞上(又髒又臭),再說了!我們這種鄉下人誰不認識誰啊!哪需要這個名牌,而且我們村子全都是一組祖宗唐山過台灣來的,這全村哪家不姓丁啊?送信的郵差更厲害,你就算寫已經過身阿祖的名,他也有本事把信件送到你手裡、、、凡此總總讓我們覺得這個名牌是完全沒有用處。
掛在牆上的名牌隨著歲月風雨和海口鹽分,很快就生鏽破爛了,然後老宅紅瓦厝拆了,那一個個鏽蝕了的「丁宅」就如同我的青少年一樣,不知所終了。
圖片:國家圖書館台灣記憶
國中二年級的工藝課,丁老師收款買了壓克力讓我們打磨自己喜歡的東西,他總利用上課時間去照料他家的冰果店也兼及機車送養樂多,但我很專注,趁著當紅;我製作的東西是當年最火的«科學小飛俠»的坐駕「鳳凰號」,還期待可以發工便伸出無堅不摧的「火鳥功」。
後來因為升學考慮,工藝課全挪去英、數、自然、社會、國文的模擬考,也就沒有新的創想了。
硯台筆筒和珠寶盒
高中一樣有工藝課,第一次我們製作珠寶盒,所謂珠寶盒就是木頭箱盒裝上合頁後鈕,前面有金屬扣子,再裡外用布料貼起來,看起來有一點貴氣就算是珠寶盒了,當然我們家絕對沒有珠寶可以收藏。
第二次蔡老師教我們製作硯台,用的材料是水泥材質的;工序是:先用黏土捏成一隻大鵝優游的樣子(我自己的樣式每個人都不一樣,我的想法來自我家神明廳上羲之飼鵝的書聖懷想),然後再用石膏澆灌上去製模,石膏乾了以後由底部逐漸把黏土挖空,挖空之後就可以倒進水泥了,水泥乾了再敲掉石膏就可以看見????了,可是我畢竟是個菜菜鳥,灌得太快包上空氣形成氣洞、黏土沒刮淨所以很多地方都有破皮的瑕疵、最糟糕的是發想太過立體的硯台,一個碰撞就成了斷頭鵝了,這一切的錯手讓這隻硯鵝或叫鵝型硯台還要花很多時間修補,而且那個昂首的角度讓這隻鵝都有點”中風兼破皮”的樣子。
最後一次工藝課另一位教美術蔡老師讓我們製作筆筒,所以我們看到學校載來幾隻大竹子,每個同學鋸一截(必須含一個竹節),竹節在接近底部的地方,留著上方深約二十公分的空間放筆,刮除綠皮之後拿回家用水煮過,然後在筒身上彩繪或雕刻最後塗上透明漆,就可以打完收工了。
我選了接近根部比較粗的一截,鋸下來以後刮除綠皮字很硬斗的工序,再將竹節底下刻出三個半圓,讓筆筒看起來像個銅鼎似的三足鼎立,增添厚重莊嚴感覺,之後拿張紙畫上圖樣和文字貼上筒身,除了簡單畫上幾株綠竹之外,文字部分我又學到白居易的一句:「水能性淡為吾友,竹解心虛即我師」,於是我附庸風雅來上一句:「以竹繪竹心似竹」(我在竹筒上彩繪竹子心智也像竹子????),再把圖文陽刻浮雕出來塗上透明漆。
我簡直是個癡漢般地越看越喜歡自己的作品(這個感覺數十年後…上個月又發生過一次)。看著在校慶的工藝教室跟著幾十個同學的珠寶盒和水泥硯台一起被展出,自己設計雕鑿一鋸一刀一筆一畫純手工完成,這個感覺豈是一個太超過。現在我懂得甚麼是神馳心流(flow)被通上電流的感覺了。
看人食肉毋通看人破柴
圖片:至善高中
打小時候雖然大人老是告誡我:「看人食肉毋通看人破柴」,但我仍像一般的男孩子一樣喜歡向勞動的大人投以艷羨崇拜的眼光(種田的碾飼料的不算,因為做怕了),喜歡怪手、鋸子、榔頭、抹刀、繩墨(泥水匠木匠建築工人)、、、看著他們粗壯的身軀和巧手工藝一點一點建構出來神奇的新東西,特別是木匠,那是我阿嬤的巧手更是匠人的神奇創作,通常都是在檜木的香氣迴盪縈繞的空間之中,至於現在;沒有木匠只有裝潢工人,只有吵雜的電鋸、自動打釘機的噪音和膠合板衝出來刺鼻的化學溶劑氣味。過往的手鋸、卯榫、銅釘、刀鑿、和滿地的木屑粉塵瀰漫的實木氣韻、、、混合成一個奇異神奇的空間,這種五感體驗一直在我的血液裡吧?
圖片:鐵釘三龍
人生還有一堂工藝課
所以終究還是會發作的,就像生命中永遠還有一堂未完的工藝課。去年等垃圾車的時候,發現的幾塊老豆腐板通透出來的老檜木香氣,再次激發我的工藝課記憶,這次我仍然用數十年前最簡單的工具,我做出我工藝課未完成珠寶盒的體制,只是我希望和偶而寫書法的偏好結合(所以是結合了我高中時的二堂工藝課,既是木盒又兼硯墨神韻),,於年前我完成了一個書法用具盒子----用退役的檜木的老豆腐板,再將裡頭格成大小六、七方格,再設計大小毛筆的筆架,務必讓筆、墨、硯、印、鎮尺、印泥各得其所,真的是:「安得木室七八間,大庇吾家六寶俱歡顏」。完成後我的木癡症狀再次發作,我甚至捨不得噴漆,將她抱到被窩裡試圖保存他的體香、、、是的:我就是希臘神話裡的那個癡迷的愛上自己雕像的雕刻匠必馬龍。可我和必馬龍不一樣的是,我一直認為我的人生還有一堂工藝課,只等木紋的瑰麗線條和木質的天然體香傳來,我便要再次發作起來一次,去上我人生未竟的工藝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