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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媽續篇     終究還要揪起心 再整一次文 再流一次淚

 

杖棺

 

我八歲時父親操勞過度死於肝癌,白髮人送黑髮人一直是兩位老人家最心痛的事。台灣習俗,父母是不會參加兒女喪禮的,只會在移棺出家門之前「杖棺」(父母以手杖擊兒女之棺,斥其先父母而亡是為不孝。)好幾次夜裡一雙老人家不曉得多少次偷偷抆淚,卻從不在人前提及更不會跟兒孫輩說起,只有我這個與老人家同眠的知道,知道那個永遠全勤的身影又傴僂了幾吋。

 

行李

 

   阿公中風又是一個打擊,活躍了一輩子的威權老人輾轉病榻一年,甚或有些失智發脾氣,這期間八十歲的阿嬤一直看護著這結髮一甲子的老伴,護著阿公的自尊。餵食、翻身、拍背、清洗便溺她總不想假手兒孫,有時阿公不肯合作阿嬤會邊哭邊罵著說 

:「好死毋緊去死!留咧這拖磨我,我哪先死你這款耶也艾拖累賴罪人你感知」。(趕快去死吧!這樣拖磨我,我要是先走了,你還要拖累兒孫多少你知道嗎?) 

那年春節,我用生平第一年的年終獎金包了個紅包,阿公總會亂抓,阿嬤就把紅包放進阿公胸口的口袋,再用針縫了起來,然後跟阿公說

:「恁晚孫會賺錢囉!包紅包乎你,有歡喜沒 ? 」。 

隔年的九九重陽,阿公第一次跨不上他的老鐵馬;中風臥床了,我們接到病況不樂觀的消息連夜趕回故鄉,那一夜我守著阿公讓沒日沒夜的阿媽休息。 

凌晨兩、三點吧 ? 阿媽忽然醒了;摸過來床榻流著淚不發一語,輕緩緩從她的嫁妝櫃裡拿出個布包解開,整整齊齊的擺出來新衣服、鞋子、首飾,還把戒指、玉環給阿公試套,這舉動讓我有一股不祥的預感,驚訝的問道 :「阿媽妳底咧做啥?」,阿媽只是不斷抆淚也不理我,再仔仔細細檢查著布包裡的東西,再完完整整的確認打包,那神情就像全天下的妻子要幫遠行的夫君檢點行囊一樣。

阿媽開始嘟嘟囔囔說著她夫君的事,就像叨叨絮語交代再三的妻子;我被這一幕震懾,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我完全退出房門,讓六十年結髮的最後一刻屬於完全默契的最終曲。然後阿媽靜默的拭著淚回房去了。 

我用雙手遮住面龐眼簾,不再祈求,懂了;意會到阿公的生命已經沒有其它的可能,接下來只有淡出了,兒孫如我,在悲傷衝擊我心之前停格,只能沉默的去接受這樣的完成。

幾個小時後阿公上路了,去了另一個世界;帶著阿媽準備的「行李」。

 

絲荷包 

 

     作法事的時候眾子孫圍成一個大圈圈”燒庫錢”給阿公,阿嬤把阿公生前最常穿的衣服春、夏、秋、冬的全挑了幾件,示意要我拿去一起燒給阿公,這些老人家的身影記憶要我付之一火儘管有些不忍,但是阿公在另一個世界如果用的上那就該如此吧?不經意地,在這疊衣衫中我發現一個從未看過;紅色的繡著花的絲質荷包,這荷包好精緻、好漂亮;怕有好幾十年了?我實在有些捨不得,可是阿嬤堅決的表情讓我沒敢多問;還是連同庫錢、衣服一起火化了。 

當火燒近那只荷包時我腦中浮現好多好多的畫面:日據時代迄今,一對新婚夫妻的心意相通了六十年,一只捨不用;夫君送的的絲荷包,在生死相隔之際仍有遙遙的默契,好像透過浴火後可以跨越陰陽,得以魂魄相依來生再許o  

 

交代 

   阿公走後,阿嬤身體退化的特別快,不久就被診斷出胃癌末期,那時我實在很害怕看到老人家,因為她總會流著淚跟我說 

:「恁老爸卡早過身沒福氣,恁阿公也沒看到你完成,恁這宿只存你沒嫁娶,你哪擱無娶某我是真正沒面去見音因,阿囝阿你嘛要乎阿嬤安心阿去!」。 

,我的心痛的無法言語也不知如何回答。

 

台北行

 

     從來待不住台北的阿媽主動說要到台北看看這些兒孫,第一站是小姑家。阿媽說她要拉著扶手慢慢爬上來,我趕在前頭把老人家的隨身行李提上沒有電梯的五樓,放下東西等了好一會,就著樓梯還沒看到她,我急忙下樓來尋。原來;阿媽用盡力氣只移動了幾階,還在一樓往二樓的樓梯上喘大氣。而且幾乎要站不住了,我衝上樓去拿了個板凳回來讓她坐下休息,過一會再攙起老人家但她實在沒法再往上爬了。

 

我蹲下身來示意老人家讓我背,她趴上我的肩頭讓我一步一階穩穩的上去,我想到二、三十年以前老人家一定這樣揹過每一個小孫子。

  

最後的那十幾天胃癌又有一些失衡的中風讓阿媽完全失去方向感,向著我輕緩緩的走來,卻怎樣都是斜著四十五度的移動,永遠也握不到我伸出去的手;走不進我的攙扶了。

   這一次的返鄉阿媽搭的是救護車,戴著氧氣罩回奔廳堂。

 

清明

 

   老人家葬在自家田邊的草埔荒地裡,右手是阿公、左邊有阿爸,應該是阿嬤最歡喜的地方。清明時這墳地擠滿了兒、孫、曾孫,灑掃的、除草的、獻紙的(清明節獻紙於墳如幫先人整理牆瓦)、捻香跪拜的、童言無忌嘻鬧的- - -- - -數十人好不熱鬧。我舉起清香,要一雙孩子跪下來給來不及相見的三位老人家請安。香煙幾縷中,無法追補的時空乖隔;來不及交集的新舊生命,愴痛著遺憾的夾在中間的我們。

 

老廚房的魔術師

 

午後,走進早已經空無一人的三合院裡,斜陽暖紅紅的從海的那端跨過廳堂的中脊;落了些在廚房門口。那鍋、那灶、那門、那斧、那柴都像變小了一樣。撫娑著老人的手一樣的鏽了的斧柄、缺了角的斧刃;灶口散堆著些這斧頭劈過;沒派上用場的柴。

 

像個討零錢買糖吃的孩子,輕輕敲捶著兒時的門板,門扣鏘鏘的迴響著遙遙的記憶,灶炕無火;卻仍溫溫的將心窩熨燙過,灶炕無煙;卻仍將視線浸染濕渥。空氣中不知哪來瀰漫著一絲地瓜湯的甜味和爆香了的老薑、蔴油與米酒。

 

我想,一定有一個老人家灶腳躲著,讓我看不見的躲著個一身黑藍色唐衫、頭上盤一個圓圓的髮髻;滿臉慈祥的慢吞吞的魔術師,回頭;遠遠地交代迴響著那一句 

:「戆囝仔咧!看人吃肉,毋通看人破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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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丁三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