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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台牆上電視    

約四十年前;我那四十歲從不喝酒的父親因為操勞過度病倒了;檢查的結果被診斷出「壞症」,肝癌已是末期。從發病到去世只維持了四十多天。這期間我那在台北國稅單位上班的三叔送回來一台黑白電視,裝在床榻前給從未看過電視的父親排遣病痛。

父親去世後電視被移到「中間」(一條龍式紅瓦厝沒有擺神明和祖宗牌位正中的地方),靠著一堵木牆上放到一個木製的小台子上離地上大約六多呎高的地方。

 

潘朵拉的方盒子videoland

 

這方圓數百公尺內第一台神奇的潘多拉的方盒子讓很多人都圍攏過來,起初每天中午十二點到一點一個小時;晚上七點到九點是僅有的播放時間。中午一到整個三合院甚至其他街坊鄰居大大小小下田、放學、回來的全都搶坐位來了,有些人自備一把小凳子端著碗也來了,只有趁著廣告才又跑回去裝一碗地瓜回來就位。四、五坪的小地方滿滿的十幾、二十多人,阿公、阿嬤想進出二、三間都相當不方便,得在人堆裡挪移,常常還會踩到別人的腳才把那人從螢幕情境裡喚回來。還有好些人乾脆坐到門外向裡巴望著,所有的人都坐的低低的抬著頭;嘴巴全半開著投入劇情中。

 

那時已經有台視和中視兩家電視台了,十二點到十二點半播新聞,十二點半到一點台視播布袋戲中視播歌仔戲,為了這個好幾次「親子關係嚴重緊張」,緊張的內容是這樣的:一大票小男生、大男生甚至女孩們都都愛看黃俊雄的<<雲州大儒俠史艷文>>(後來接著<<播六合三俠傳>>和<<西遊記>>等),明明佔著多數人頭的優勢可偏偏我母親和眾妯娌、大小姑媽們愛看柳青、王金櫻演的歌仔戲,而且我門往往敗下陣來。

 

黃俊雄大戰歌仔戲     

 

常常史艷文的<<純陽掌>>對上藏鏡人的<<飛瀑怒潮>>正在箭拔弩張之際硬是被強迫轉台去看塗上厚厚脂粉的人;假情假意的<<陳三五娘>>哭的台上台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最要命的是這些人哭著哭著還會來上一段<<哭調仔>>演歌;再比上蓮花指………..就這麼活活將眾人急的死去活來,大家(包含哥哥姊姊們)一個個痛不欲生的苟延殘喘到了廣告時間。終於輪到眾小將們了,哥哥姊姊不敢造次我可管不了那麼多,趕緊拿個板凳墊腳,一個快步上前猛扭轉台器,好像想一次轉過去後就壞掉從此不用再轉回來一樣。雖然三缺浪人與女暴君對峙了好幾十次卻不開打;可是還是看的很爽。

沒兩分鐘只見很多女性長輩各個心急若焚紛紛面露不耐之色,媽也催著轉回中視;可是她不會轉台,就開始語氣凝重起來,我堅持不依;但往往代價就是一陣大道理的叱喝了,這時母子二人都有「廣大民意支持」都有些下不了台,接著就會一陣肅殺之氣籠罩。眾人看戲看到後來竟是母子現場演對手,氣氛與期待全被趕到九霄雲外去了,很多人拿起自家板凳先行退場去了。電視是關掉了,然而現場的大審才剛剛開始一幕教孝教忠的大戲呢 !

 

   接著就是電視演完了,下午的課也遲到了(一路上有好多跟我一樣快馬加鞭趕一點鐘前到校的人),被值班老師或高年級糾察隊在側門活逮,改天得勞動服務了。

 

過了幾年村子裡陸續有幾台電視了,「圍觀」的人漸漸的少了;「黃俊雄與楊麗花之爭」也落幕了,但母子間「緊張的電視關係」仍未解開。

 

眼淚汪汪大殺四方

 

   進入民國六O年後電視播映的時間比較多了,但是每天晚上的六點到七點被媽給佔住了,可憐如我等國家未來的主人翁從這個時點開始被閩南語愛情文藝倫理親情大悲劇凌遲著,那種女人永遠解不開的婆媳恩怨情仇、男人不是壞到骨子裡泯滅人性的壞胚子就是憂柔寡斷昏聵懼內到你直接想親手宰了他的軟骨頭。每天都讓林月雲、陳慧美、陳秋燕等人的眼淚灌得全家人心情壞到谷底。絕症、失憶、車禍、誤會、造謠、壞女人、骨肉分離…………..幾乎要把我整死,但是我媽就是不依;就是愛看。後來實在太叫好了吧?某台六點到七點那某台就八點到九點,戰線拉長的結果就是我們九點鐘之前除了新聞報導之外都不得解脫這樣的糾纏和精神虐待。

 

現在想一想<<保鏢>>裡的張玲、高鳴;<<包青天>>裡的儀銘、田鵬是怎麼逃出生天烙印在我的腦海中已經記不起來了。反正在我們家眼淚汪汪就可以大殺四方的,任你中原一劍趙天豪還是南俠展昭見一個殺一個絕無僥倖。 

 

後來這些連續劇實在太過牽拖(現在好像更嚴重了!),惹來新聞局規定每齣戲只能播四十集,所以壞人(包括壞男人和壞女人)都能囂張三十九天然後在最後一天不是報應死了就是幡然悔悟,這樣不變的劇情真的是錯誤的示範,因為完全不符合比例原則,誰都嘛要當壞人。老人家是邊看邊罵卻又邊罵邊看,只是可憐了這些備受折磨的小孩。當然老電視的轉台旋鈕也常在洩忿的角色中壯烈的犧牲了。

 

賀仁豆與連續劇

 

   這些童年的電視奮鬥史到十幾年前還是一樣,我們長大離家後受害的變成五個孩子,不下田的老人家晚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叫所有的孩子們圍著桌子撕賀仁豆(手工把碗豆兩頭摳下連邊上的絲拔下來,一大袋一百元工錢)。我想:無止境的老劇情加上堆的老高永遠弄不完的碗豆加起來一定是很深很深的痛吧?為此好幾次我還很不高興的為孩子抱過不平,每回拿錢給老人家零用都半帶哀求請她放過這五個孩子和大嫂。

 

八點四十五分

 

生了孩子也在台北有了自幾的棲身之地後,媽每年會來住上一兩次,照例;星期一到五上完班身心疲頓的我又會陷入「電視掙扎症候群」裡,每天的八到九點我們會刻意提醒老人家該出房來看她最愛的閩南語劇,因為對老人家而言<<飛龍在天>>等連續劇算是一天被關在公寓大樓裡最大的報償了。可是老人家也知道我們不愛看所以老是說我們自己轉台吧:「戲真歹看,真無意思!」。話雖如此我當然不敢像孩子一樣躲到房裡看自己的節目,還是坐在旁邊吃點水果趁著廣告有一句沒一句的陪著聊天或翻翻報紙,只是戲一進來老人家就會暫停話題讓我不知道往下說甚麼好。

 

對那些荒謬謬的劇情,粗糙的布景,兩眼無神的演員用極大的忍受力對應著:時間終於來到八點半;我開始坐不住了;起身翻了翻第二次的報紙、上洗手間、再上了一次水果………..嘿!嘿!時間總算來到八點四十五分了,今天的努力就要「功德圓滿」了,心裡稍稍放鬆了些。

 

   正在得意間螢幕左側的跑馬字顯示出:「本節目因觀眾要求,今天播映九十分鐘至九點半止…………」,甚麼!我忿忿不平像一個努力很久最後發現自己被愚弄的小孩一樣的痛恨!我恨不得找堵牆撞上去讓自己昏他個四五十分鐘,至此我的意志終於不支。

 

顧不得禮數起身洗澡去了!洗的特別久特別乾淨。

 

其實你不懂我的心 

 

   通常老人家一看完很快就想睡了,那一天不知怎麼的精神特別好,我終於放鬆了緊繃的神經接管過平日都在我跟前的遙控器,隨意往下搜索想看的頻道,無意間停留在一齣清宮劇<<慈禧西行>>的畫面中,老人家居然跟著看還問我那個逃難還擺大排場的女人是誰?我只好當自己是翻譯跟她解釋劇情,沒想到老人家居然跟著一路往下問,接著我發揮我說故事解歷史的專長,一路鉅細靡遺說了個清楚,老人家越看越有興味,說到珍妃給慈禧派太監丟到井裡時這更對了婆熄戰爭的胃口了…………。

 

   第二天我們「一起繼續跟著慈禧往陜西走」,我儘量找最簡易的比方說明,慢慢把聽書人導引進那個歷史事件裡,風土人情也利用廣告時間順便補強一番,加上畫面與人物表演的不錯我門就這樣一起學習起來了。我這不識字每天只得這個時刻才能和家人一起分享戲劇天地的母親,竟也這樣試著去了解另一種他排斥過的無法意會的世界裡。

 

我慢慢懂得幾十年的頻道爭執竟是因為生活環境、教育、語文上的差異,而我;我也在學習如何溝通了解我的母親……..透過共享的戲劇在那七、八天裡。

   除了買第二台電視、第三台電視之外;共享與互相接納或許是更好的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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