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街
常聽到連續劇裡這樣說著:「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而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又來到台北車站的南陽街一帶,再度走進補習班的櫃臺,電梯透光明亮 櫃臺週邊也寬敞許多,但是氛圍是一樣的;一樣的電話聲此起彼落,一個個青春稚嫩常常帶著些睡眠不足的長著青春春痘的臉龐。
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考大學因為靜宜不收男生所以我落榜了,那一年夏天颱風衝垮了漁塭,我們家的虱目魚和草蝦趁隙溜到地瓜田裡躲貓貓,我穿著雨衣包裹著大戰後疲累放棄的心酸,雨水、淚水糊渥的眼眶,看著很多人拿著桶子到田裡收成困在地瓜藤裡的水產,困難的家計更添烏雲罩頂,重考的事我連提都不敢提。
阿公知道我想甚麼,十一月底時不知道哪來的一萬多元(一定是拿未收成的去抵押借貸或向叔叔們要求來的),讓我北上託居於小叔家,開始真正見習了所謂的南陽街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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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我一直沒法接受那東西叫作教室,那是早期長條形的公寓,一樓是櫃臺招生區,二到五樓每層一間教室,寬不到十米,長超二十多米,窄隘的長條桌子約莫只有二十多公分深;二米寬擠了四、五個人。每一橫排十二人由黑板向後排一直研延伸了十多排,一排高過一排,前面的給幼稚園小朋友尺寸差不多堪用,像我這種晚來後到很後排的,除非你是姚明否則腳絕對踩不到地上,只能架在前一排同學的長條椅多加上去的橫木上。有時候幾個小時下來腳吊的實在很不舒服就乾脆站著上,反正桌子已經到胸口了坐著站著高度是一樣的啦!。說來也算真本事;午休時居然縮弓著身子肩挨著肩臀挨著臀還能入睡。
下課反倒是最緊張的時候,一堂一百分鐘下來大家都去搶一個樓層只有一間的廁所,一、二百人排一間!焦急的人龍常常排進教室把走道都堵住了,總是要保證沒有人吃壞肚子甚麼的。女孩子沒辦法;常常得利用上課時先偷渡一下或到一樓員工區借用了。
除了午餐就在這狹隘的空間裡渡过一整天,一直到天黑日落拖著沉昏昏的腦袋出來,再急呼呼的趕公車回去居所,偏偏小叔那時住在所謂的「特一樓」,整個屋子比馬路只露出來約五十公分高,潮濕多雨的台北冬季加進來攪局,這就是我人生中最晦暗蒼白的半年了,往往一個禮拜見不到太陽一次,其實整個人就像快耗完的電池一點活力也沒有。偶而出神放空時腦子時,最懷念的是放曠的光腳踩在真實土地時,暖意從腳底竄上身子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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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那時唸淡江四年級,辦了月票拿給我通勤,讓我一天省個十幾塊錢贊助午餐菜色,有一回辦完月票剛上公車就遇上查核的,我把二哥學生證遞出去給那人,總算是兄弟倆還有個七分像矇過關了,暗呼僥倖之餘也不禁照照鏡子;沒刮的鬍渣、長而亂的頭髮、一臉的倦容之下我已經「臭老」成一個大四學生了嗎?某一個星期天我帶著小堂妹出去,雜貨店老板居然還誤認她是我女兒。天啊!南陽街補習班才幾個月就把我折磨成這般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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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年五月,補習班還來一個考前衝刺班,我沒敢跟家裡要費用也不想再待在補習班,於是我在返鄉自己複習。雖然進入了農作收成季忙的根本沒唸多少書,可是陽光透進皮下的感覺很舒服,土埕曬穀場花生、稻子和太陽蒸熟成一種氣味、大榕樹的蟬鳴勾引出緩步的懶洋洋的舒坦,我用心的嗅出來曬一天和曬二天的花生有甚麼不同、「頭水瓜」(當年第一批收成的西瓜)和尾瓜成色與紋路差在哪裡。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年年都做的再平常不過的勞動,卻是第一次叫我感覺出生活的況味,這全要拜南陽街之賜,讓原以為平淡無奇理所當然的眼、耳、鼻、舌貼封起來半年後再予揭露,一下子變的敏銳無比,沉浸在樹木、土地、虫鳥的演出裡,甚至沉思到竟然可以忘記聯考這檔事,睡眠可以攤開四隻呼鼾放肆到連夢都不作。或者他日我會飛黃騰達,但這當下布衣躬耕壟畝也是可以樂不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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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又來到台北車站的南陽街一帶,再度走進補習班的櫃臺,想起我青蜓點水過的以往,看著長的跟自己一般高的孩子走同樣的步調進來,心裡五味雜陳。
一切都敞亮太多了,教室方正、座位錯落高低有致、桌椅雖還稱不上寬大,但是材質、柔軟度、人體工學曲線、對講臺的距離、高度、照明、洗手間、、、、大大推翻我那不愉快的半年的記憶。
或者就像升學教育也不斷在尋求突破窠臼一樣,環境真的是進步了,只是這一代代旺盛的生命力在這裡被訓練成自己與大人心中的人中龍鳳,真成了龍鳳了嗎?我問著自己也不知道的答案。「南陽街」的南陽一詞可能是出於孔明故里,南陽出了孔明而成千古名勝,而這千千百百間教室的南陽街怎就出不了一條「臥龍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