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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公的鐵馬 

雲霄飛單車 

   阿嬤娘家在離我家二、三公里的西南方,特別是東北風沙狂襲的早上, 阿公騎著那種後面有一個大貨架的腳踏車載著我,乘著風去拜訪舅公。 西海岸的風勢助威;縣道兩旁的木麻黃一個個像挺拔的衛兵,夾道相送著一雙快樂滑行祖孫,尤其過馬公大圳橋後下坡的那一段,興奮的是我人生的第一次雲霄飛車。呼呼的灌進衣服,從背後看起來戴著貝雷帽的阿公像後院的榕樹一樣;高大得無法環抱。

 

舅公的鴨蛋

 

   舅公是一個清瞿、穿著黑色唐衫、留著幾寸白鬍子的駝背老人,門口有棵給風吹得永遠長不高也彎著腰的榕樹;樹底下有口灶,竹簹仔厝(用竹子當支柱竹片編牆塗上黏土石灰蓋的房子)左邊有個池塘;池塘裡隨時都有幾百隻番鴨的聒噪 。舅公見我們來了總會去撿些鴨蛋就地煮了起來,沒多久就煙霧彌漫了,風把水蒸氣胡亂捉弄著;舅公的長煙斗也給引燃了。我從來都不知道老人聊些甚麼只是逗著小狗、看著公鴨追母鴨和等待一大鼎的豐收 。 

     回程頂著風;阿公的喘氣聲與鐵馬的嘎吱聲辛苦的接力著,來時的雲飛車回程中得下來推著走,而後座的我懷裡一布巾熱呼呼的蛋,手上剝著、嘴裡嚼著;跟阿公一樣的手忙腳亂。

 

挵眠床鼓

 

     大約是六、七歲時吧 ? 我的右手突然使不上力像中風的人一樣垂了下來,阿公在四處求神問卜之餘會去買土龍、鱉、鴿子等放了血和著熬了半天的中藥,一大碗公又是腥臭又辛苦嗆鼻的要我一口氣灌下去,這事談何容易;說甚麼我也不依。這時老人家會在碗公裡放兩顆「白脫糖」當餌食來釣貪甜的我,只見純白色的糖沉浮在黑壓壓的碗裡;除非喝到見底否則哪能嚐到白白的甜的驚喜,說實在這付出跟回收實在太不成正比。還有,我一直懷疑 :「買糖的二姐,中飽私囊一定真歡喜 」。 

光腳的鄉下小子肚子裡寄生蟲多是很普遍的,我就深為為蛔蟲所苦;前一天傍晚的地瓜加鹹魚根本無撐到隔天,所以每每天剛亮我便開始”挵眠床鼓” (敲槌通舖的床板像打鼓一樣) 鬧的阿公趕緊叫”受害者”(通常是小姑或大姐) 去買碗粥來安撫這個小蘿蔔頭,其實千錯萬錯都是蛔蟲惹的禍 o

 

杖棺

 

我八歲時父親操勞過度死於肝癌,白髮人送黑髮人一直是兩位老人家最心痛的事。台灣習俗父母是不會參加兒女喪禮的,只會在移棺出家門之前「杖棺」(父母以手杖擊兒女之棺,斥其先父母而亡是為不孝。) 我知道兩位老人家不曉得多少次偷偷抆淚,卻從不在人前提及更不會跟孫輩說起,只有我這個與老人家同眠的知道;知道那個樹一樣的身影又朐僂了幾寸。有人說父親是兒女心目中的山,我兄弟姐妹的山很早就倒下了,阿公自然成了另外的一坐挺立在我們的景仰裡的山

 

跟人家去好命  

 

阿爸去世一年多後的一個星期天,我正和十幾個年齡差不多的孩子在田裡 “焢窯”,十點多吧?我依稀記得老師來我家,我乖乖的給叫了回來洗了個澡還換了新衣服;桌上還炒了米粉,一切顯得好神秘。飯後阿公帶我去搭嘉義客運轉三輪車到了二叔家裡。 

自火車站搭三輪車經過噴水的圓環向著二叔家行去,氣氛越來越詭異;害怕的我不敢發問,只有心中一個越來越大、越來越重的驚恐;驚恐於這連日來一個有關我的傳言 :「我將要送給別人當養子!」。阿公也牽著我的手一路沉默不語。

晚飯時阿公吃不了幾口就起身說要出去走走;我要跟;二叔示意我不要我去,我就呆呆的坐著像失了魂魄的布袋戲偶一樣。阿公離開我視線像一整個世紀那麼長,進門隔著桌;濕潤的眼望向我,嚅嚅夾雜著哽咽說了一句 

:「阿囝仔,你愛好好聽人的話,後擺卡好命 !」 

然後慢慢轉過身;往門口走去。

 

凝結的呼吸與一整天恐懼的總合讓我又急又怕但始終不敢出聲,老的難過;小的驚惶卻都在無聲中被壓迫、哽咽卻發不出呼喊。 

連夜,我被送到台南民權路開始了養子生涯,那些夜裡,十歲的孩子開始知道甚麼叫作思念、甚叫作心痛,夢裡盡是越來越不清楚的阿爸的形影、一布巾的鴨蛋和阿公的老鐵馬,順著風載我一路滑行回家 

 

一個紅包與刮鬍刀阿公 

 

幸好我生性頑劣粗野,就算天天養樂多、香腸加雞腿也始終不肯”歸順”開口叫聲媽,所以三個多月後我快樂地被退貨”了,回到鄉下繼續當我的野孩子。 

家裡有三、四甲貧脊的地、阿公在街上還兼做碾飼料的生意,都是些粗重的工作。爸爸去世了、叔叔們早就台北事業有成;苦情的小姑、大姐、二姐國小畢業就去當學徒、大哥跑車;媽媽大嫂下田;二哥、小妹上國中、高中都住校比較少在家。常常店裡只剩下爺孫倆個。國中的時候有一回在店裡跟阿公合扛一百公斤的一蔴袋飼料玉米粒;蹲下去;我起身了那時我才知道我已經比老人家高壯了。 管後頭的我(後頭離袋近比較吃重)站起來後前頭的阿公卻試了好幾次都挺不起身子,我上前更貼進蔴袋讓阿公減輕些負擔勉強的撐起來,然後這一對祖孫舉步維艱顛顛簸簸撐完那十幾二十公尺,我從後頭看著我小時候像山一樣高大的山,頹圮成一個七十歲氣喘不已的的老人,心裡的酸楚引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心裡直說著:「再也不要幹這行了!再也開這種店了!」。 

念大學時有幾個學期根本繳不起學費 ,常常田裡的地瓜甘蔗還沒收成就以經抵押給別人了,阿公到處借貸才勉強過關。

其實我知道;拖磨這老人的是從小沒了父親的六個孩子,尤其是還在花錢沒有獨立的我。家裡經濟最困難的時候阿公勉強同意處裡調一塊田地救急,老人家心裡千萬個不捨的向我說道: 

:「毋甘歸毋甘,但是我擱按怎拼嘛麥看恁攏成就,你是毋通學人歹子浪蕩作鱸鰻(流氓) 」 

那語氣堅定的像雪白的鬍渣根根豎立在老人家的嘴上,聽這話時想起:更小的時候阿公常要我去雜貨店幫他買刮鬍子的刀片,那時後我有一個心願:我希望能夠趕快工作,給阿公買一把名牌的電鬍刀、過年包紅包給老人家。 

幾年後我拿第一次的年終獎金包了紅包;阿公已經中風臥床還有些失智健忘,阿媽把紅包放進阿公胸口的口袋再用針縫了起來,然後挨著耳邊用比較高的聲調對著聽力已差的阿公說 

:「恁孫會賺錢囉 ! 包紅包乎你,有歡喜沒 ?」。

 

交代 

   妹妹在台北辦完婚禮我同阿公坐回頭車( 南部一早載農產品進台北;南返時順便接受託運的貨車 ),載著三叔的那套舊的仿古家俱返家時,在車上阿公溫柔和緩的說 

:「恁老父卡早死,連恁小妹攏嫁人囉 ! 這陣我尚袂放心耶存你一耶」。 

兩年後阿媽說 :「恁阿公倒置床頂,有時番番顛顛 ,但一直念你也袂娶某,又擱罵你阿母沒責任,這款代誌要伊操煩,哪是伊卡早死,是麥按怎去見恁阿爸」。

 

行李

 

那一年的九九重陽,阿公第一次跨不上他的老鐵馬;中風臥床了。隔年重陽我們接到病況不樂觀的消息連夜趕回故鄉,那一夜我守著阿公讓沒日沒夜的阿嬤休息。 

凌晨兩、三點吧 ? 阿媽忽然醒了;摸過來床榻流著淚不發一語,輕緩緩從她的嫁妝櫃裡拿出個布包解開,整整齊齊的擺出來新衣服、鞋子、首飾,還把戒指、玉環給阿公試套,這舉動讓我有一股不祥的預感,驚訝的問道 :「阿嬤妳底咧做啥?」,阿嬤只是不斷抆淚也不理我,仔仔細細檢查著布包裡的東西,再完完整整的確認打包,那神情就像全天下的妻子要幫遠行的夫君檢點行囊一樣。 

阿媽開始嘟嘟囔囔說著她夫君的事,就像叨叨絮語交代再三的妻子;我被這一幕震懾,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我完全退出房門,讓六十年結髮的最後一刻屬於完全默契的最終曲。然後阿嬤靜默的拭著淚回房去了。 

我用雙手遮住面龐眼簾,不再祈求了,懂了;意會到阿公的生命已經沒有其它的可能,接下來只有淡出了。兒孫如我,在悲傷衝擊我心之前停格,只能沉默的去接受這樣的完成。

幾個小時後阿公「上路」了,去了另一個世界;帶著阿媽準備的「行李」。

 

我偝阿公

 

     阿公已沒了呼吸!全家人嗚咽不敢哭出聲 ( 閩南風俗未入廳堂,不可放聲,不可以流淚在亡者身上,以免亡者走的不忍,魂魄不去!)叔伯叫道:

「大孫咧?大孫來偝去廳邊!」。大哥個子小體力差,背了兩次站不起來;二哥人在美國 ; 只有我來了。 

     我蹲下來讓阿公趴伏在背上,他的身軀依然高大,只是輕的叫我心驚,無力頹靠的胸膛已沒有心跳,但是還留著些餘溫回應著眾人的焦慮狂躁。這時我倒是停下慌亂,心裡開始播放著昔時情景,一幕幕翻天轉地的在腦海快轉、倒敘、膨脹、碎化又重組,再來糾纏、、、。 

鬍渣扎在我的臉頰;刺的六神無主的我猛然想起,那把懸念已久的名牌電鬍刀............

 

阿公啊 ! 我來偝汝  就 親像卡早細漢時汝咧偝我

 

手艾攬我的肩胛 腳縮起來 毋通拖置咧土腳

 

樓梯起起落落你免驚 ! 我會小心行

 

也袂去學人歹子浪蕩 作鱸鰻

 

*     *     *

 

阿公啊 ! 坐我的鐵馬車 就親像卡早細漢時汝咧載我

 

毋通睏去      汝不是要等我   

來去娶某作親晟

 

 

路程真遠 慢慢阿行 穿媠媠 去見阮阿爸

 

你貳十年沒看見的心肝阿子!

 

 

 

                                 偝:音 ain 四聲 動詞;背人

                                 作鱸鰻:混黑道當流氓

                                  作親晟:說媒談婚嫁

                                 媠媠:通水水,美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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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丁三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