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甘蔗五分車(下)
後來我看馬克吐溫的頑童歷險記回憶此場景,這些孩子真的很”湯姆”很”哈克”。
其實蔗農的日子真的並不好過,台灣俗諺:「天下第一戇種甘蔗乎會社磅」,這句話從日據時代留下來,辛苦栽重的成果給會社(糖廠)過磅斤兩隨他們說的,價格也是公家定的,能讓你獲利多少可想而知,如此日子還讓一群小壞蛋來”討債”,生氣當然在所難免。先申明了;我家族自己有種幾甲地加上離五分車軌道有些距離,所以此等討債行徑我真的沒有幹過。
印象中在鐵軌邊的甘蔗集中有一種看守巡守的人,手背上有一種類似學校糾察隊的臂章,叫”保警仔”的,幫著看著這種可以換取外匯原料的”管制品”,偷拔竊盜可是會被開罰單的,只是鄉下人憨厚靠俗,一般是不會鬧到這種程度的。
五分車
阿公說過日據時代囂擺有勢力的老頭子,眼看就要趕不上緩緩啟動的五分車,居然對著車大喊:「駛車的稍等咧!阮子咧作保正」(開車的等等我,我兒子是當保正村長找的),可見五分車可能百年前就開始人員運輸了。
媽祖廟左側便是鐵道起站,依稀記得那裏有一個破落的小櫃台賣票,車頭後面不掛鐵籠換成了簡陋的車廂;許多人上學或上虎尾土庫都靠這個,我二叔開始到大哥為止都是清晨五點左右,帶著阿嬤準備的地瓜籤便當鋪上豆鼓煎蛋(大哥二年前懷念這種滋味還煎了豆鼓蛋來回味),搭著五分車到虎尾中學。這一趟慢緩緩噴著濃濃煤煙的路程倒也栽培出一些能人,幹中央部長、大學校長、千億上市公司大人物全都曾這樣刻苦求學過來的。
一直到我唸高中時代,仍然有部分嘉義來的同學搭的就是五分車。
山豪
不管是管吃飽、溫暖築巢、還是要磨牙,沒有比甘蔗園更理想的了,所以這裡繁衍生息著另一個附屬產品就是”山豪”(田鼠),甘蔗收成後的冬天,通常帶著狗喊手持桿網子上陣(還有些先插上低網讓鼠頭慌亂撞上去),只要狗一叫拚命刨挖;人聲呼喊亂捅驚嚇,讓衝動的狗追上去捕捉。然後一條條肥滋滋的鼠輩用鐵絲穿過後腿吊成一串。
南部有些地區在秋冬甘蔗收成時會刻意在最後留下一小塊田,讓被驚嚇的山豪們集中在裏頭。然後一大群人帶上傢伙和狗佈置定位各司其職,在火攻煙燻放聲驚擾,於是………。撕剖開白甘蔗將尾巴一根根夾進去綁起來,一桿子一大串累累的美味蠕動著,再一桿桿綁上大大貨車斗的”武車”(有著大貨架的鐵馬),張牙舞爪炫富囂擺的豐收,比開賓士還搶眼。
宰過的山豪起鍋熱水拎著尾巴放進去涮二回,拎上來手一搓立刻脫毛露出白白淨淨的身子,處理內臟慰勞狗群之後鼠肉剁塊,比照雞肉處理,不管是快炒還是老薑麻油燉煮,那是連雞鴨鵝都比不上的滋味,沒有一塊會乾澀老柴全方位Q彈的口感比土雞還細膩,皮層類似羊皮而略薄些,口感完勝不在話下。
坊間有好多關於山豪滋補的說法,其中我聽過最多的是,婦女不孕男性壯陽最多。
還會有拿到柑仔店賣給晚上聚賭四色牌的大人,二隻填鼠煮米粉湯當賭徒消夜的。
那時的政府鼓勵滅鼠運動,老鼠尾巴每條可以拿到學校換到五角,我就換過二塊五毛。所以山河這東西一可以打牙祭補充蛋白質,二可以換錢何樂不為。
前陣子看新聞,現在嘉義台南還有專賣鼠肉的,可是我現在連嚐試的勇氣也沒了。
甘蔗新用
現在未開發國家加入栽種生產,國際糖價直直落不比以前了,養牛養羊的少了”剝箬仔”也沒人幹了,現代人更啃不動白甘蔗了,連台糖公司都開始出租田地賣祖產充實帳面數字了。白甘蔗的佔地面積逐漸漸少了,五分車軌道很多也變車自行車道不再載甘蔗更遑論載人了,五分車也改裝成觀光列車,糖廠當公園文創兼著賣冰棒,一切都在轉型-----期待一個華麗的轉身。
白甘蔗呢?在大環境夾縫中幾吋紮根的利基並不容易;只看見小攤子榨汁論杯論罐地賣,新的創意有人拿來煮湯底,傳遞溫暖懷舊的自然甘甜,吸引那些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和將來的老人。
淡出
白甘蔗五分車從黑白照片傳遞的溫馨和劇情故事感,在這個海島小平原從被殖民時期開始的奮鬥,有甘甜有血汗有嬉戲也還有許多可愛的人們,隨著時代之河掏洗,鮮亮的記憶褪色成黑白,稜溝不再立體;流失成貧瘠的平扁的存在。
榮景已經終結,但那樣的調色盤因著因緣際會暈染過的心靈、被蔗葉割傷過的肌膚已經灰暗失去光澤、齒牙或許已經崩壞,但挑戰啃咬過白甘蔗;吃過山河的勇氣、追過五分車的奔跑一下變成失智卻跳tone的中老年人。只有看見煙塵滾滾的五分車的、嚐到滲泌的糖甘蜜甜才被拉回;拉回成赤腳奔跑髒髒小臉龐的小小小偷們,向著夕陽循著氣甜絲絲棉長空氣,跑啊-跑啊-跑啊----直到淡出鏡頭。
正如余光中先生一本書的書名一樣;《記憶像鐵軌一樣長》啊!
感謝 我的同鄉同學丁連春
因為他的這則閩南語鄉土采風和許多提點,拋玉引磚,才讓我顛癡重整記憶,采風如下:
※倚甘蔗去會社
錯甘蔗粦”蔗根
頭是頭尾是尾
二截三截囥整齊
倚甘蔗賺蔗尾
蔗尾青割料
牛仔佮意嚼規瞑
干蓁仔甘蔗葉
順尾溜摸金滑
倒扦利劍劍
一稜深溝皮肉現二爿
血珠仔滴痛入心
圖片:引自網路 文:鐵丁三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