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丁三龍

來不及的電鬍刀

    十幾年前父親節前夕一次大家庭聚餐，兄弟姊妹共同出資囑咐我為幾個男性長輩準備禮物，我為姑丈和幾個到場的叔叔們買了高階電鬍刀。聚會後最年長的二叔還特別打電話來謝謝我們的心意，一直稱讚我們準備了最好最稱心的好禮物、、、。其實我之所以買選擇這樣再普通不過的父親節禮物，背後一直有一個記憶影像的投射。

剃刀老刮鬍刀

    父親肝炎瘁亡僅得年四十，我們成長過程中一直有祖父母這樣的大樹為我們遮蔽風雨，尤其是祖代父職的阿公苦苦撐持，我們六個兄弟姊妹才勉強修業完成出社會自行謀生。

    最早的印象阿公剃鬍子用的是剃刀，在專業理髮師手裡剃來來都叫人緊張的寒芒，需要長年練習才能為自己修整面容吧？老人家就用極不自然的姿勢對著阿嬤嫁妝櫃上的小鏡子小心翼翼慢慢剃著鬍渣。

    在店裡他想剃鬚時就會讓孫子們去雜貨店買組合式剃刀，那種有根鋁把手可以旋轉鎖緊上下夾具；中間夾著極鋒利刀片(和老鉛筆刀一樣的刀片)的刮刀。使用時還得先抹上肥皂或刮鬍膏。

   就這樣我看著阿公就著水龍頭邊一次次地刮著鬍渣，一直到我慢慢長大，到了長出鬍渣也該使用刮鬍刀的年歲。

當田賣租

我還念書家裡經濟最困難的時候(我念私立大學有好幾個學期無法如期完成註冊)阿公勉強同意處裡調一塊田地救急，老人家心裡千萬個不捨地向我說道：

:「毋甘歸毋甘，但是我擱按怎拼嘛麥看恁攏成就，你是毋通學人歹子浪蕩作鱸鰻(流氓) 」 (要賣田地雖是心裡不捨，但我怎麼樣拼命也要看到你們長大成人，你可不要學人家嬉遊浪蕩混黑道)。

說這話時那堅定的語氣一如雪白的鬍渣根根豎立在老人家的臉上和嘴邊，雖然後來勉強沒賣土地，但那一刻我瞬間聯想起去雜貨店幫他買刮鬍子的刀片的影像，心裡萌生一個心念頭：我希望能夠趕快獨立工作，給阿公買一把名牌的電鬍刀、過年包紅包給老人家。  

幾年後阿公已經中風臥床還有些失智健忘，但我也終於能拿第一次的年終獎金；包了紅包給阿公過年，阿嬤把紅包放進阿公胸口的口袋再用針縫了起來，然後挨著耳邊用比較高的聲調對著聽力已差的阿公說:「恁孫會賺錢囉 ! 包紅包乎你過年，有歡喜沒 ?」。(你孫兒會賺錢獨立了包了紅包給你，你高興嗎?)

行李

   但終究；壓歲錢壓不住歲月襲人老。隔年重陽我們接到病況不樂觀的消息連夜趕回故鄉，那一夜我守著阿公讓沒日沒夜的阿媽休息。

    凌晨二、三點吧 ? 阿嬤忽然醒了；摸過來床榻流著淚不發一語，輕緩緩從她的嫁妝櫃裡拿出個布包解開，整整齊齊的擺出來新衣服、鞋子、首飾，還把戒指、玉環給阿公試套。這舉動讓我有一股不祥的預感，驚訝的問道 :「阿嬤妳底咧做啥？」，阿媽只是不斷抆淚也不理我。仔仔細細檢查著布包裡的東西，再完完整整的確認打包，那神情就像全天下的妻子要幫遠行的夫君檢點行囊一樣。 

   阿嬤開始嘟嘟囔囔說著她夫君的事，就像叨叨絮語交代再三的妻子，我被這一幕震懾，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我完全退出房門讓六十年結髮的最後一刻屬於完全默契的最終曲。然後阿媽靜默的拭著淚回房去了。

    我用雙手遮住面龐眼簾不再祈求，懂了；意會到阿公的生命已經沒有其它的可能，接下來只有淡出了。兒孫如我在悲傷衝擊我心之前停格，只能沉默的接受這樣的完成式。

   幾個小時後阿公「上路」了，去了另一個世界；帶著阿嬤準備的「行李」。

摒廳邊

    阿公已沒了呼吸！叔伯們決定趕快”摒廳邊” ( 閩南風俗都希望在自己家裡嚥下最後一口氣，盡一切努力在最快的速度將人送到自家緊急佈置簡單的靈堂)。全家人嗚咽不敢哭出聲(未入廳堂不可放聲，也不可以流淚在亡者身上，以免亡者不忍魂魄不去！)叔伯叫道：「大孫咧？大孫來偝去廳邊！」。大哥個子小體力差背了兩次站不起來；二哥人在美國只有我來了。

      我蹲下來讓阿公趴伏在背上，他的身軀依然高大，只是輕的叫我心驚，無力頹靠的胸膛已沒有心跳，但是還留著些餘溫回應著眾人的焦慮狂躁。這時我停下慌亂心裡開始播放著昔時情景，一幕幕翻天轉地的在腦海快轉、倒敘、膨脹、碎化又重組，再來糾纏、、、。

    我聳著肩膀抵住他毫無自主力的下巴，於是阿公的鬍渣扎在我的臉頰和肩上；六神無主的我猛然想起如幻似真的記憶的影片，記憶影片翻閱著這樣黑白的慢動作：

    依稀記得阿公最愛逗小孩，他總愛把小孫子舉起來，用刺刺的鬍渣磨我們的臉頰逗玩著，然而這是真的還是我心裡自己故意扭取的美好回憶？幫阿公去買刀片、看著他組合、抹上肥皂刮鬍的樣子、、、然後猛然我被悵憾刺疼了！疼得我無以彌補甚也說不出來的內疚歉意，因為我一直還沒有送出的一把「阿公的電鬍刀」。

來不及送出的電鬍刀

     阿公去世的十幾年後；出於下意識或是對阿公的補償才選擇電鬍刀送給父執們，而我也極少使用電鬍刀。

   「生前一粒土豆，贏過死後拜豬頭」(注一)所以不論今天我怎麼做，都彌補不了那把「來不及送出的電鬍刀」的悵恨。

注釋:

生前一粒土豆，贏過死後拜豬頭:

     閩南俗語 , 父母過世的靈堂上女兒得獻呈以豬頭為主的牲禮，這句話也

     廣泛地要子女在親長生前及時行孝，否則死後喪禮如何極盡風光，亡者是

     永遠收不到了。

08/01 , 2016  父親節前夕  重組改寫關於刮鬍刀的記憶   圖: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