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丁三龍

            閩南語修練的初心

老人家的退場

    一直以來為此我得罪了許多人：同輩甚至年長我的，在社會與人互動久了，逢假日回鄉團聚或互相走訪，總有長輩或長長輩在場；此時大家都流利說著普通話也就是所謂的國語。我總忍不住偷偷望向老人家，瞧著她們一臉疑惑不知年輕人說些什麼？也不知道笑點從何而來，如果你更用心觀察，這些好久才盼得兒孫返鄉的老人家；不是無趣地自己看著電視，甚或是悄悄離開這個好像與自己格格不入交流的場合。

    雖然我一直故意用閩南話對答甚至說笑話，但其他人依然故我。我雖不悅但也不好說什麼,,,,,,直到我好幾次口氣凝重的提醒了，她們才恍然大悟，但；沒幾分鐘又開始依然故我。 咳 ；怎麼都<講袂翻車>啊(屢勸不聽) !  說實在的，我的心裡不是很舒服。明明大家都能夠說流利母語的，卻在最該說母語的場合操著另一種語言。

阿公的舊鐵馬

    三十歲時我寫了一篇<<阿公的舊鐵馬>>僥倖登上【聯合文學】，用第一人稱直述我和祖父的互動。用普通話寫來總覺得無貼近，無法與過往的祖父產生對話如生前的臨場感，情感上隔了好幾層，尤其生前幾句老人家終生難忘的交代。最終我仍是妥協地寫下<<摒廳邊>>(閩南風俗，亡者都希望在自家廳堂嚥下最後一口氣，相沿成習家屬親人總會在彌留或已吞聲的狀況下，在自家大廳佈置簡易的暫時存放場地，”摒”這字有快速整理與匆促拼著最後一口氣的意思)這樣的幾句 : 這是阿公吞下最後一口氣後，我揹著他尚有餘溫的身子，走向廳堂的幾千個記憶翻騰的幾分鐘 : 我這樣寫道:

阿公啊 ！ 我來偝汝  就親像卡早細漢時汝咧偝我

手艾攬我的肩胛  腳縮起來  毋通拖置咧土腳

樓梯起起落落你免驚 ！ 我會小心行

也袂去學人歹子浪蕩 作鱸鰻

＊      ＊      ＊

阿公啊 ！ 坐我的鐵馬車  就親像卡早細漢時汝咧載我

毋通睏去 ； 汝不是要等我  來去娶某作親晟 

路程真遠  慢慢阿行  穿媠媠  去見阮阿爸 

你貳十年沒看見的心肝阿子！

注釋:

1..偝：音 ain 四聲 動詞；背人

2..作鱸鰻：混黑道當流氓(這是阿公祖代父職一直訊界的)

3..作親晟：說媒談婚嫁(父親早逝 ，祖父一直認為他有職責把我六兄在姊妹完婚

         才算完成任務，所以一直催我結婚

4..媠媠：通水水，美美

這文登出後 ， 我的叔伯姑姑們，拿來看；唸著唸著，無不哽咽淚下，連我；每讀一次也都要眼眶涨潮。

這是祖孫生離死別的對話，怎麼可能用老人家聽不懂的語言，如果用了，我將無法感動叔伯姑姑們，更無法感動自己落淚。更重要的是無法原諒自己與釋懷對先人的歉意。

祖譜與宗祠筆記

    六年前銜命營造宗祠，這之前三年我已開始追本溯源八百年。在宗祠筆記中，我用與先人對話的情緒，敘事之外的經典對話總愛用母語，合併四萬字左右又讓我開始產生”文字撞牆”的痛苦，尤其生前產生交集過的老人家，我無法用他不懂的文字表達。其中一個例子是：寫道曾祖母要撿骨入祠安厝，百般堅心的溝通才讓老人家四十年後得以離開頹壞的墳頭，我以裹小腳、著唐衫、九十多歲、盤腿的老人家，生前唯一的一張遺照為本：自責也歡心地寫下

   <<水月觀音>>：

   阮阿祖 , 含笑的身影和姿勢

   媠甲親像  , 觀音媽咧坐水月

   伊  ; 牽成過開枝散葉百外个

    煞來 ：荒郊野外土草作床被

    感講； 多子多孫真正餓死爸 

   ＃       ＃       ＃

    阿祖阿； 妳毋通秤心摔小鞋

    三叢清香： 阮攏乖乖站同齊

    發心起願 ，要造一落大家伙

    請你入內翹腳 ，懸懸啊坐

    擱再來作阮的 ：「老佛爺 」

　注解　：

  1...媠:美麗漂亮, 現在都寫成”水”

  2..个：閩南語說念法同國語的　＂爺＂,就是 "個"    的意思

   3.土草作床被 : 四十餘年棺木已腐，阿祖遺骨仰臥土上為床 , 上覆薄草為被

          4..秤心：又作"慼心",指心寒或生氣,

  5摔小鞋：曾祖母裹小腳所以鞋小，全句模擬老人家生氣拿鞋丟子孫

　6..懸懸：閩南語說念法同國語的＂館＂，高高的意思

       7..一落大家伙：舊時閩南話把田產屋宅稱為"家伙"這裡指新建完成的宗祠

 8..老佛爺：請以國語發音(意指曾祖母的崇高地位和生前威嚴)

這樣的情感對待我無法用母語以外的文字表達啊！邊寫邊唸，又一次情緒滲漏成眼角淚水。因為寫實我總有千百個老人家生前的動作、聲響、說話、、、我承庭訓知時的現場實況裡，都是這樣的字語。

母語修練

   至此；我開始我的母語修練。

如下圖起初先從教育部發行的七百字開始。可是這七百字仍有一小部分是略有誤差的，而且也不足以涵括生活中表情達意之需。

於是我買書來私淑，從中間又衍生許多冷僻的字詞加入陣容。

這還不夠；再去逛書店求教許多名家如楊青矗(從書本裡)、

再加上隨時出現的創意和聽到耆老的表達、、、逐一拾起，一精神就往比記裡寫。越寫越發現閩南語真的搏大無比，我整理的光一個手的動作，就超過百字以上，在此數我無法連舉例都級男一窺堂奧。

總之就是作筆記、作筆記、再作筆記….走到這裡，除了笨方法別無捷徑。

母語寫作

     有了筆記當專屬詞典，我開始了比較順利的寫作，寫母親的<<庄腳寄來的粿>>。發為故鄉環保義憤的<<二个子宮的母親>>、<<濁水溪.溪水濁.有人要賣父母嘸>>、<<天烏烏；毋是想要落雨>>、<<北頂爿>>。寫祖母生前點滴的<<看人吃肉毋通看人破柴>>、<<灶炕口>>。寫幼年早逝化為遊魂的<<五叔公仔>>、、、。都是發為閩南語之作。其他作為輔助角色的則出現在部落格專章<<西台舊事>>約五十章，十多萬字裡。

被迫退場

    閩南語經過日據時皇民化政策和光復後施行國語的排擠，用房子來形容已經是斷垣殘壁。這現象發生在台灣、在新加坡(英語化)、甚至發源的閩南。英語、標準語的興起與廣大溝通需要，讓全世界都在推雙語(兩種推廣的語言，官方的和世界共通的)許許多多的母語都快淹沒在時代的洪流裡。不單單在這裡，不單單是閩南語。

    我看著布袋戲一家三代，黃海岱是標準的漢語、黃俊雄還有著90%以上的精純遺緒，到現在；已經疏離到肢離破碎了。至於所謂的本土劇更是不堪。

    明知不可而為之，但全世界還有許多人在維持。至少；我們這一代盡其在我，

別讓老人家在人生退場之前，先在與兒孫溝通上「被迫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