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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埕…..  

在我還是個少年的地圖裡 

在我還是個少年的地圖裡,圍繞著建築群的幾個構成元素裡:「埕」要算是面積最大的,它是孟浩然所說的:「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清山郭外斜,開軒見場圃,把酒話桑蔴,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一派山村情趣場景中的「場圃」,說穿了就是農家的曬穀場。

街上做生意的人家除外,家家護戶都務農都要曬收成所以都有「埕」。從十八世紀末來台後村子裡陸續啟造了許多落閩南式三合院,如果坐在大廳往外一望全都向著那口共同的「大窟」(池塘)。從院子到「大窟」就是平坦的「埕」。作為四房的我們家也不例外,我們管這塊地叫「蕃簽」(蕃薯成條曬成乾叫蕃簽),後來陸續搭屋、牛舍、豬圈、菜宅阿、、,也就漸漸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幾乎在我十歲之後就只剩下一條十幾尺寬的路了。但我們家的埕逐漸縮小的同時左又五房、二房和料伯他們還大片大片的土埕展開著。

 

曬穀的埕

門口停  

 

粟ㄚ

 

   氣候、風沙、土質加上不知變通,大家都在同一個節氣種同樣的作物,也同時集中在那幾天收成,農歷五月中開始是花生、稻穀、蕃簽輪流佔據了「埕」。

 

總因為太遠的距離和時間;傳來打穀穗的聲音,我那遠遠的孩提的眼;瞇過鋪滿燦爛陽光和稻子的大土埕;看著大人的手舉起落下的槌打(摃),然後才聽到悶悶的撞擊耳朵,就這樣一粒粒的汗與稻穀齊下落到土埕上。汗水釘不進土裡;很快就輝化了,但粟(che a’稻穀)很扎實的落在地上,呈現生命最簡單的存在與傳承。

   另一種風景是:三根一、二丈的竹竿用繩在三分之二的高度繫住後穩穩的三足鼎立豎起來,再從繫繩點垂下來三條一樣長的繩子;繩末四平八穩的按上一個三、四尺直徑的羅筐篩子(音胎ㄚ),放到比腰高一的高度。把打下來的粟倒進篩裡,迎著風或用大電扇吹起來,套著手瓏(勞力者防曬的長臂套)的手溫柔的推搖起篩子。粟一顆顆落下跳進強風的吹拂中,空心沒料虛又其表輕的就給吹的遠遠的,而札掙(扎實)可以擔當生養大任的才有資格停在篩下被進一步晾乾收納。至於飄到遠處的不是餵了豬就是進灶炕去烆火,正是一句俗話:「冇粟影影飛,嫼人尚厚話」。(冇:音ㄆㄚ˙,空心不緊實,嫼:醜的意思)。

風鼓 

   打穀、篩穀不管天氣再熱都要包的密實,還用布巾包起頭臉,因為稻穗長滿了細細的赤查某一樣的纖毛,沾上皮膚毛孔很不舒服,吸進心肺也是有害的。

 

烈日張揚是酷刑卻也是最愛,因為只有這樣的日頭才能確保半年辛苦的結果可以裝進蔴袋貯存起來。

 

蕃簽埕  晒穀場  

 

   蕃薯的收成本就辛苦,我在<<農殤>>一文提及過,但蕃薯的儲存才是大問題,根莖類的東西富含水份,兩個禮拜就會開始發芽,所以販仔收購後剩下的或根本就沒有販仔收購的地瓜必須很快處置。

 

 

從家裡總電源接出來一個大大的陶瓷開關,粗大的插頭連接一台綠色鐵骨機器,上頭翻開來一個鐵槽順滑向攪伴器(像滾筒洗衣機一樣);背面一只大馬達不住的呼吼著(或者用柴油邦浦帶動皮帶運轉)。

機器  

 

我們幾十個人用竹畚箕一畚箕一畚箕地把地瓜往槽裡倒,有力氣的男人大將軍似的拿根粗棍把地瓜往裡壓,地瓜被壓進小縫裡,被高速漩轉的筒身上的內凹的條狀孔一次次強力刮過(剉:ㄘㄨㄚˋ),開始往下噴射出一根根薯條,還濕濡濡滲出些白色薯乳(剉蕃簽)。薯條會快速堆積起來,於是竹畚箕兵卒分成二路,除了往裡倒地瓜的之外;另一路就負責扒走。有的就在土埕的最邊緣開始撒潑(通常是有氣力經驗的大人接過來撒),有的上了待命的牛車,運往別的空指地、土埕去鋪。再大的埕或學校操場跑道,不消一個小時就會變成另一個濕濡帶些黏膩的的場景,

 

     

剉蕃簽是一場親僮全部上陣的緊急動員,不用招呼要求,只要十歲以上的老小無一例外,大家總是互相兜腳手(互相幫手),人多好辦事的結果是;一、二個小時六可以消化好幾牛車的地瓜,扎實的幾牛車地瓜變身成薯條還要根跟分明,瞬間暴量的結果就是空地不夠用,土埕不夠向他房借,還不夠就向馬路向學校發展,反正馬路沒幾次會車;忍忍也就過了,那時代的人也不以為忤,入鄉問俗習以為常。可對孩子而言最生氣的是:一下課球場空地給占據了,連校長老師全都不說話(說不定正是他家的收成)小鬼能放甚麼屁。白色的薯乳含水時特別的滑,乾了以後和現在的白膠(南寶樹脂)一樣黏的很,打小我門的衣服永遠要洗好幾次才去的了,人們粗糙的手上黑黑的膠黏著大地之乳。

 

   薯乳曬在土埕會黏上沙土,煮食的時候清洗很多次湯汁還灰濁濁的;碗鍋裡沉著些沙土,如果曬在水泥地和柏油路,不但高溫乾的快還乾淨許多,賣相賣價自然好上許多,所以馬路被佔一半;學校球場、通道沒了也不足為怪了。

 

   薯條剛鋪上去時甜份和水氣加上薯乳會引來好多好多蒼蠅,人打旁邊過總可以驚起一陣陣嗡鳴。打鬧追逐的孩子跑進去腳底打滑,摔個四腳朝天順便吞兩隻”虎神”也就不是甚麼奇怪的事了。

 

顧埕           

 

   看守土埕不被人順手牽羊或雞鴨牛羊糟蹋;一般都是小孩的事,看手時順道每一個小時還要用腳或耙一陵陵的犁上一犁(翻一翻好曬的均勻),水泥或柏油場很燙;但我們光腳慣了的小孩還是以腳待耙一次次巡過,晾曬著可能變成鈔票的縮水。小學二年級;我那鄉長夫人的老師還挑中功課比較好的同學,去她家幫忙看花生,我放下家裡的;洋洋得意地去鄉長家當無薪童工。

 

看顧大埕其間的空檔就是遊戲時間,乘著涼鋪好蔴袋;用快爛掉的紙牌、半裂的木製象棋細數過許多春秋。最奢侈的就是”大富翁”、”大財主”這類的發財遊戲了,虛擬遊戲中我們一塊塊的買地、一幢幢蓋屋、收租金,作著同樣的夢。只是;從沒人傷感少年如此易逝,也沒人想過;靠這樣的埕上賤價的東西是絕不可能一塊塊的買地、一幢幢蓋屋、收租金,成為大富翁、大財主的。

  有時一起玩陀螺(釘干祿),ㄤ阿標算.突棋粒(下象棋)行情好的了

 

 

   接下來就是和夏天急死人的午後對流雨與玩捉迷藏的游戲了,不管是粟ㄚ、土豆還是番簽,全都得經過老天最後的捉弄才算入袋完安,我在<<農殤>>一文中寫過這種驚慌拼搏,不再贅述。但入得蔴袋還入不了口袋,最後還要經過販子剝一層才攢得一點錢,還不保證一定夠償肥料、農藥、種子的賒欠。這樣的悲喜劇一季季、一年年都在土埕重復。

 

埕呢?

 

   人口嚴重外流,加偉恩風災後,很多三合院都紅瓦凋落了,屋子都改成販厝(長條型的透天公寓),埕都不知道要佈局在哪裡了。海水淹過的土地種不出東西加上勞力老化,土裡長不出多少果實,空著那麼大一塊地要曬甚麼,真有那麼一點收成,但自從採收到去殼烘乾一次完成的機器(稻穀、土豆)處理,也輪不到幾粒落到地上鋪陳昔日的溫暖情懷。

 

   人少了、土裡不長作物了、收成少了。信仰少了、遊戲多了、孩子們不在了。錢多了、瓷磚水泥鋪滿了、人不赤腳踩在土埕上面了。連雞、鴉、鵝、狗、羊都不在了;土埕幹甚麼用啊?就像遊戲中我們不都急著拿地去蓋房子嗎?土埕能鋪出幾出個錢來啊

 

父親他們鍊武館宋江陣的埕、倌神廟會扮大戲的埕、走江湖賣藥的埕、磅米芳的埕、紅白婚喪的埕、孩子跳方格打克難棒球的埕、猜字、打彈珠、酒瓶蓋的埕、、、、每一吋我們都用一個個世代爬過、踏過,都用光腳ㄚ踩過。

 

曾經大腳ㄚ背過小腳ㄚ,後來小腳ㄚ變大腳ㄚ卻穿上鞋了,因為找不到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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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鐵丁三龍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