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丁三龍略語本篇:灌牛/出土糞/拖屎(聯)/番薯一斤八毛錢/人是牛牛是人/嘴齒一米籃
拖屎(聯) ...... 忌諱先祖之一故改一字,以存吾宗遺風,先前不察,祈請先人與宗親見諒
鄉下人要施肥總從成本最低的天然肥料開始,人的拉撒也是重要資源;浪費不得。我家族算是先進的;在厝後用磚頭砌起來、外牆全抹上平整水泥、平頂的便所間,隔了三間蹲式一間站式的廁所,馬桶尿盆是燒陶粗瓷算的上風光體面的,馬桶後下方地底挖出來三.四尺深的坑,專門收集「五穀雜糧的另一種總匯型態」,這些都是管大用的有價之物,當然;少不了許多又白又肥翻滾參差的蛆虫。
掀開糞坑木蓋,用一、兩米長的竹竿接上大水杓;一杓杓的的舀出來,倒到牛車上的大木桶裡,那桶子大到佔滿牛車,高約一米多,足可裝上幾個人無虞。
由於家口眾多食指浩繁正是所謂的:「嘴齒一米籃」,所以相對的「產出豐富」,加上設備先進連厝邊都會來蹲上一蹲,所以開發出來「蘊藏量」一直是全村之冠,每次出肥時水肥車一次接一次忙的很。閩南話形容人落拓遼倒無以翻身會說一句俗俚:「拖屎聯」,如果打謎語謎面是:「水肥車排規排」,那謎底就是:「拖屎聯」。
裝滿了,拉車到田裡;在一杓杓舀出來往田裡灌,往往大家種一樣的作物、一起收成、一起整地、一起施肥,這時間到處騷臭,教人掩鼻。
出土糞
堆肥有好幾檔級,,先是人的,厝前屋後幾塊爛木殘磚一圍;鋪上稻草,每天一大早女人家會把房裡的尿桶拿來倒,穿開襠褲的小孩蹲在邊上「解放」,到一定「成色」之後再鋪草葉、再往上堆積,等待「收成」。
國一時陪我那師範學校剛畢業的楊老師騎著腳踏車去作家庭訪問,全鄉家家戶戶都準備這樣的「迎賓禮」,每進一個村子都是這樣籠罩著氣味無可遁逃。老師雖然沒有公然掩鼻,但憋氣的樣子、微縮的眉頭,讓開始有一點懂事的我有一種身為主人家的難堪。
豬圈、牛圈更是天然肥的第一大宗,一頭豬生產人類八倍的排洩物,所以總得在中大型豬圈旁堆一處堆肥專門收納,我們家養過四、五十頭豬,這土糞連著鋪上去的稻草,堆累下來二尺多深,穿上膠鞋踩上去卜滋!卜滋!的拉出長音;還保證冒出糞水,蚊蠅、虫蛆與沼氣中充塞所有的每一吋空間,在裡頭無法張口甚至無法思考,人就像掉進無法形容的污池裡,小窗透進來的陽光堪堪勉強讓人知覺這裡不是地獄。
用鐵搭和土糞鏟扒挖出來,每一鏟都會挖出六個月、一年蘊釀、發酵轉化出來的精華。在這裡;人會開始慶幸自己已經失去知覺。奮力把這些「百家料」丟到牛車上堆滿,再到田裡去「揮灑」,在田裡看到天空踩著堅硬乾爽如宣紙的土上,魂魄才像從另一個世界返航回身,但仍得用濃濁的濕臭、屎污、霉爛來揮灑鋪展這一片潔境,這時如果從上空看下來:會不會有潑墨一樣的圖樣呢?我苦苦笑著這樣嘲解。牛圈的狀況差不多,只是牛吃草,污臭程度比人、豬好太多了。
我發過誓:無論甚麼活;多麼粗重都無所謂,只要不要讓我再進去豬圈出土糞,那裡是我體驗過;人生真正的煉獄。
巡田水
小六時有一次因為水稻要大量灌溉,水利會的深水井二十四小時不停的抽水送進水圳裡,所有的人家都在搶水,輪到我家時已是晚上七、八點了,為了預防有人偷水,或崩堤(長約一、二百公尺臨時用牛犁、鋤頭開出來寬深約兩尺的土溝很容易滲水決堤)白天已經兵睏馬乏的大人已經挺不住;蜀中無大將了,剛好
又星期六;我和文棟便被派到菜尾公墓旁的田裡「輪夜班」。
各一把鋤頭、一個手電筒、幾個難得的麵包就負責起從自家田裡到深水大井的巡邏工作,整夜都不敢闔眼。那一夜堤塌了兩次,幾乎無法填補止住,總之動用所有的搶救本領;胸口以下全泡過水了才止住「肥水旁落」。累攤的兩個孩子就在田邊草埔的墳頭啃麵包休息,根本就不知道害怕甚麼鬼靈精怪出來嚇人。
三、四年級時有一次跟二哥去幹這活,那個秋天即將入冬的某個星期天,二哥忙的時候我無聊的在旁邊用園鍬挖了個半身高的坑,然後鋪上小樹枝和雜草偽裝起來,其逼真的程度自己看的都滿意極了,想來個惡作劇甚麼的,心想如果有人掉進去一定很好玩。完成後煞有其是的也學人家巡田水去了,實際上只不過是個通報兵幹不了甚麼事;走到出水口失神的看著水從地底冒出來,一陣風吹來把頭上的斗笠吹落;下水了,水口有一個小漩渦斗笠就在那裡直打轉不流出來,二哥急叫道:「卡緊撿起來!」,我一聽不加思索的跳了下去!哇,冷死了。
由於實在太冷二哥讓我拖著一身狼狽樣先回家去,濕漉漉的身子、急促的步伐像被追趕到慌不擇道的老鼠,終於來到了「必經之道」。忽地瞬間;我一個失控一腳踏進自己挖的陷阱裡;摔了個七葷八素,這下要一身的濕冷配上泥土可真
夠精采的徹底偽裝了。
八毛錢的地瓜
高一吧,一甲兩分地的蕃薯要收成了,媽媽一點都不是販仔(專門收購農作物的商人)的對手;被唬幾句就急忙的一斤地瓜八毛錢賣出,八毛錢一斤是虧錢的;連肥料和種植成本都不夠。賣家還要用牛犁把地瓜翻出土,篩選漂亮賣相佳的再一顆顆拔藤去鬚、(不漂亮的不收)裝袋縫起來打包,再一袋袋上牛車載運到柏油路卡車到的了的地方,這樣一斤八毛錢啦!。
人、牛的奮戰
挑選過的蕃薯塊頭大,個個精壯飽滿沉甸甸的,拿來扔逃難的老鼠最好用(牛犁翻土時常常會把鼠窩也一起翻出來),為了一袋多裝幾個買家把飼料袋拆開兩個車縫成一個,我們得把袋子塞的鼓鼓的,甚至要滿出袋口用稻草蓋上,再用布袋針跟蔴繩吃力的縫起來,一袋裝起來足足一百多公斤。
牛車停在袋旁,男人站在袋子兩旁面對面,各伸出一手;手指緊緊參差相扣(一個左手一個右手);抱著半高的袋肚上,另一手提袋底,先弄倒袋子躺在交握的手上,順勢手腳並用把一百多公斤的地瓜撐上牛車。第一層就夠吃力了,到第二層高出兩尺多高,簡直每一袋都在博盡吃奶的力氣;常常還要第三個人幫著頂一把才上的去,好幾次握不住脫手了,摔下來一袋子開腸破肚,還挨了監工的白眼。父親去世後幾年二姑丈也結束了長期的幫忙,十六歲的我開始這樣的角色,因為我們家沒有男人,當然文棟、堂嫂、三堂伯也出動了,否則我們家哪幹的了這樣的大量粗活。
牛
田裡到路邊大概要二、三百公尺吧,走的是「水路」(季節不灌溉的土溝底)。駝著十幾、二十包蕃薯的黃牛比人更苦,人當然不敢還坐上牛車,一趟趟跟到接近路邊前大約兩三丈時開始高聲喊譁、藤條助威、人推、牛拉衝刺一米高多高的斜地。好幾次人跟牛輸給了那一灘鬆土,還要再把土填實;奠上樹枝土磚才能上去。或者翻下幾袋減些重量再度衝刺。
我看著罩著牛嘴籠的黃牛口吐白沫、給壓的跪在地上,呼吸又粗又急;穿鼻的鐵牛環扯拉的讓它不得不搏命撐起來,膝蓋顫危爍動像隨時會被重壓拆崩裂開來一樣,雙目圓睜幾乎要爆迸出來,眼簾兩側流滴的是汗?是淚?。那個神情到今天還久久無法從腦海中消逝。
晚上,給累攤到毫無胃口的老牛灌牛馬藥和泡過水的地瓜簽(地瓜絲曬乾),幫牠補充體力,因為明天可還得下田啊!(灌牛:當牛因為勞累不堪或生病時農人會把食物或牛馬藥和到水裡,用斜切過大竹筒舀起來一手抓著牛的鼻環一手從牛的口側硬插進去,一筒筒的強灌)。
大學時學校前的路旁總有一攤賣蜜地瓜的,去過皮;用糖蜜煮的晶瑩剔透金黃流澄色的地瓜,這東西對我有無上的吸引力,但我從來不買;也買不起一斤三、五十元的地瓜,心痛的價格啊!。八毛錢跟五十元;甚麼跟甚麼啊。穀賤傷農!瓜賤傷心!無過於此。
人牛
更小的時候,晚上我在牛圈學大人灌完牛後,回到床上就寢時好幾回和妹妹被媽媽叫醒,拿筷子幫酸疼到無法入眠的母親刮腿,媽媽的腿很粗很壯更甚於牛,滿腿都是因為長時間荷重而幾乎要爆突出來;又是青又是紫的粗大的靜脈,那像老樹的樹瘤一樣虯結成好幾團的血管;猙獰的盤據在我這與黃牛並稱的的母親的腿上,看起來十分嚇人。
兩個心不甘情不願的小孩濃濃的睡意中有一下沒一下的刮著,一直到母親唉聲嘆氣換成如牛的鼾聲才能停手。
小叔曾經含著淚水告訴我,他高中時吧;阿爸接過他身上的農藥筒子要他回去讀書,畢竟讀書比下田重要的多。阿爸一生就這麼綁在土地和粗活上,一直到倒下的那天為止,雖然他不曾對外抱怨但同媽提起過:他在公學校的功課還不錯,幾個同輩(山口老師、丁行教導)念到初中後來都當老師了。神情中有很多的豔羨,然而現實是他身為長子只能讀到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