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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曾祖父母與五叔公

 

   大典已成,好似整個人空了一般,但隨之而來的另一個重要標的,我們發起宗祠的目的和內心長懷的歉疚數十年的壓力,便是曾祖父母與五叔公,尤其二十世的曾祖母已經土葬四十餘年,每思及此就覺得愧對這一手操持家族的「老佛爺」。兒孫不肖,兒孫不孝。

   臨期前一連二、三天台北的陰雨讓人優心不已,一再打回家確認,直到昨天台西果真下起雨來了,心頭陰霾更家沉鬱,曾祖母所在的墳頭早就無法到達,如果這雨再來攪局如何是好?

   回到台西已經十一點多,馬上檢點黑傘,手電筒、雨衣再找來鐮刀、手鋸手套與金香等,並用塑膠布包起蘆筍簍子,以備盛裝遺骸防水之用,一直到二點才在忐忑中矇矓睡去。五點不到大哥就喚起我來、吉良、三叔、小叔、秉杰,梳洗後隨便啃著土司開始到宗祠等眾人和撿骨師。金城夫妻、麒副父子、二叔和阿文、日郎夫妻和我會同撿骨師開使今天的重大行動。

灰暗的天色仍未全亮,用手電筒領兄弟叔叔們跨過溝草,踏上曾祖與五叔公父子已經撿過骨的墳頭,割理了草稍燒清出門面,上了香燒些金紙後先破了土,然後騎著小折領眾人直奔曾祖母墳頭,這幾分鐘之間心頭仍疑惑而懷憂。

   果真;我由南端向北望仍看不著墳頭,長草橫野茂盛到不知如何跨越,幸好我事先勘察過兩次請大哥安排了怪手待命。我坐上怪手;潦下長草堆,司機用大輪胎和挖斗依我指的方向弄出一條人可通過的「路」。

一百多公尺長;長草過腰,惜日的良田、種過花生、蘆筍、西瓜、和哈密瓜的沙田,已經完全被大自然索討回去,荒蕪到一根莊稼作物都看不到了,這地方只適合牛馬生活了。父親生前的惟一一張照片就是蹲在這裡,手持全台灣第一批哈蜜瓜,或說我;穿過簑衣在這裡挖蘆筍就在這裡;就在一樣的昏昏天色中。

這裡有滿滿的回憶,但完全沒有舊日模樣;更遑論先人足跡。

 

四十一、感動的淚嗎?

 

   過去每年掃墓時這座墳頭都被鼠輩鑽竄的鬆垮不已,一腳踩下還會下陷近尺,往往還要雇工整裡把下滑坍塌的土沙挖起來往上補土,否則四十多年下來可能幾近淹沒。今年清明因為宗祠硬體已成,迎厝可期所以偷了懶沒有好好整理。

墳好像更矮了一些,這更突顯雜樹與長草的張狂強勢,趨前的視力加上記憶才勉強看出模樣,兄弟叔叔們動手理出前埕和土地公,我點香分給眾人,這時天下起小雨來,香煙裊裊細雨紛紛中我們同感;同感這可是曾祖母喜極的淚?孤單苦蕪這麼多年,兒孫許的願望與老人家的漫長苦盼終要宿院得償了。良心大石就要卸下,我們何嘗不是一樣的高興。過一會要開挖了;趕緊向墳頭說:「阿祖!歡喜就好,不要再哭了」。

   燒起金紙,謝辭恭送土地公,這土地公傾倒過,我用手提灰泥和撿來的磚石扶正過一次,這些年風雨無阻的照料阮阿祖後,今天完成大功返回神府去了。撿骨師站上去唸唸有詞,然後挖下第一鏟當是破土了,雨又停了。這時怪手發揮他的本份,很快就往下撥低了約三尺多深露出棺木了,撿骨師接著出手了。

 

四十二、踩在阿祖身上與牽起身

 

   露出來的棺木已經完全腐朽,起不了隔離與保護骨骸的作用了,用手都可以刨開來,白蟻在朽木上結了約一尺半的窩,一大群成百上千的白色幼虫翻露扭動著。土層,爛木、蟻虫、骨骸已經完全混填在一起了。想來不禁心疼:過去我們在這上頭爬上爬下的拔草、獻紙,總以為隔著棺木,現在一看;一腳腳可都是踩在阿祖身上啊!

土層幾近沙化了但還算乾爽,撿骨師仔仔細細的從頭部開清裡,終於露出頭骨了;頭骨看起來非長完整,色澤也算好看,驚訝的是牙齒與牙床異常堅牢的結合著,簡直比活著的人還牢靠,而這些牙齒從出生迄今已經近一百四十年了還堅守著崗位。

藏青色的壽衣也出土了。

接著往手臂整裡;先露出了大小臂骨,撿骨師說這叫「牽起身」(摹擬生前攙扶手臂將老人家由躺著扶坐起來)。一只玉環和小金戒現世了。我把指骨套進戒指要拍照,哪裡知道指骨居然承不起自身的重量而鬆脆掉了。

 

四十三、雨也分區分時間的下

 

   東邊下起雨了,大哥從幾百米外的宗祠打電話進來關心,可這裡連毛毛雨都沒有啊,吉良和金城只是禮貌性的撐著大傘聊備心意而已,至此;我們更有信心今天應該會一切順利了。

   除了頭骨和一兩處臂骨之外其它都很難辨認了,必需要用篩子連土一起篩過才能逐一撿拾。又經過約半個小時才算全部淘過確認無其它遺漏,這中間陸續出土了一只小耳勾、額前的緞花、一只好像是銀鐲和一枚明治三十四年的一元錢幣。

   臨了;我想敲下一兩片教忠教孝的彩繪磁磚當誌念,但一則黏的太牢二則沒有工具所以無法取下。走之前三叔向這塊地說了一句:「委屈阿媽孤單一人住這落荒郊也外四十外冬,今日要來住別莊囉」。麒副與日郎捧請著,秉杰打黑傘,將阿祖迎請上車,這時又開始飄些細雨了。

 

四十四、整理骨骸兼講古

 

   三張草席攤開三位先人。曾祖父的骨甕呈漲土現象,敲破了甕後所有的骨頭都像鑲嵌在泥土一樣直豎著,讓人可以看見前任撿骨的安放狀況,慢慢的刨除一根根取下,除了盆骨有左右擺錯的情形,其餘完整性與骨質狀況很好。

五叔公六歲去世身子骨架小,加上入葬已經九十多年,除了二根腿骨之外可以說全碎成一堆,篩去土;湊起來恐怕不比火化的大,更不用說想透過頭骨去想像祂頑

皮的形像。曾祖母頑固的上下牙齒最後還動用到尖鉗才讓它離開牙床,一說是人出生本就無牙,當歸於無還乎最初,也有說這樣才不會吃垮子孫,不管如何,總是約定成俗比照辦理。

   大家圍上來一邊清裡一邊說著以前的傳奇:

曾組母去世時,還特意從街上店裡拉電線到番簽埕(可能有三百米遠)點上一百燭光燈泡大放光明的日以繼夜的操辦身後事、師公糊大厝、作法事長達月餘,開大鍋飯

連殺二十一頭自家養的大豬,大家忙的不可開交;也沒人發現給煮菜的阿順偷了一副豬肝回家。阿慶嬸說一句比方:「公嬤哪倒山,家伙隨人捾」(“閩南話發音同”官”,拿的意思)」。(全句的意思是:長輩如果去世,年少晚輩守不住基業,讓人任意攫取)。

總是老佛爺有太多太多的遺緒了,連一張竹床也是我們每個人共同的話題,遺憾的是那張二叔為她拍的照片大家都有印象卻問遍眾人全無可尋。

   約四十年前村裡打鬼,五叔公到處躲藏,牽”車藏”的時陣還過魂直說:「我從來未曾害過人(水鬼抓替身),為啥覓要趕我走?我每日看子孫出出入入,為啥覓要趕我走?」。

還有人說曾在黃昏時看見有一個小孩,在窟底汨水還露出光光的小屁股。  

至於大家都來不及搭上他的時代的曾祖父,只有二叔以十一歲稚齡可以追憶到他長長的煙桿了。

這裡就是有說不完的故事。而我在宗祠公媽爐向祖上燒過兩本祖譜,煙火中講著比曾祖更久更遠家族裡的故事。

   下午三點吧?整好入甕,請回宗祠前庭腳各拜上肉酒一碗,燒過金香請進塔座下暫放,等三位的生辰適何日再安厝定位。

呼!鬆了一口大氣,心頭大石算是落下了。

 

四十五、2011.10.17水月觀音

 

   曾祖母生前那張相片:竹床上盤著左腿、垂一隻纏足的小腳、一席開闊唐衫、渾身慈藹詳和,福態含笑的看著門口埕,這身影一直是我們心頭的形像;甚至是佛像。

在我們這一輩心中,老人家生前本就是尊菩薩。

前兩年我去法鼓山朝山,望著大廳中供的一尊水月觀音或稱祈願觀音,那隨興垂腳自然低眉的神態讓我聯想到老人家黑白的停格身影。

今天;迴想替老人家拾骸前良心壓迫的感受,在通勤的車上寫下<<水月觀音>>一詩,寫完後,唸著、唸著、哽咽淚下:

   阮阿祖 含笑的身影和姿勢

   婧佮親像 觀音嬤咧坐水月

   伊 牽成過開枝散葉百外个  

   煞來 荒郊野外土草作床被

   感講 多子多孫真正餓死爸

   #       #       #

   阿祖阿 妳毋通慼心摔小鞋

   三叢清香 阮攏乖乖站仝齊

   發心起願 要造一落大家夥

   請你入內 翹腳 懸懸啊坐

   擱再來作 阮的「老佛爺 」

 

           婧:美、漂亮 也有人寫成水

个:音e 二聲 (個)     慼心:ㄔㄟ四聲(心灰意冷生氣)

仝:國語唸同閩南話與同一樣  

           懸懸:ㄍㄨㄢ二聲,(高高之意)

                 「老佛爺」以國語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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