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麻黃----四棵樹之一
青年之前我的生命裡大約只有四棵樹,在家鄉附近十來公里,這四棵樹各有各的樣態面貌在台灣西海岸的邊緣;風頭水尾的地理位置找到一個定位,站在那裏和人們相識數十、上百年,變成人們生活的布景,甚至互動成一則則故事,並見證一代代的家運興衰與地方變遷。
木麻黃
這是最多的,我們管他叫「樹仔」好像他根本沒有名字一樣,他之所以被引進來種植是因為他抗的了海風鹽沙的摧折,更是防風林的主要組成樹種。也是四棵樹中的針葉林。通常他會像標兵一樣直挺挺站在道路二旁,除非道路是其他走向,否則木麻黃基於對抗東北季風大都呈東西列隊。因為都是人工栽種的所以間距固定地堅守岡位一如衛兵,通常是從日據時就立足在那裏了。這些粗礪外貌的硬漢都在公有地上,要不是在道路威武排列便是灌溉溝浀旁或沙崙土堆裡,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它具有防風作用長得快又無懼海風鹽蝕,更重要的是他不曲折張揚都是直上直下的不占空間,也不會遮去陽光影響農作生長。特別的是;沿著海岸線南北成千上萬地長起來,蔚然成林成眾不同的群聚社區,現今在雲林四湖三條崙到泊子寮沿岸還保留著一定的這人造的原始。
燃料
在那個貧瘠的時代,家家戶戶沒有也買不起瓦斯爐的時代,木麻黃的任何枯枝落葉都回被收集起來,特別是那種針葉子,常常看見一些同齡的孩子拿一把用竹竿當把;鐵絲編耙的長梳子一樣的勾耙;手上提著籮筐一抓一勾一葉葉(應該說一絲絲一條條)地收攏,那是燒土磚灶要用的燃料。缺燃料的人家總會窮盡一切去蒐集可燃的木柴,這個樹正是當時最多的燃料,來源除了樹葉樹枝也是很珍稀的,偶而幾根枯壞的樹或樹幹,會用牛車弄回家去(這是公物不可以隨意砍伐,不然要吃罰單的),據說日據時代大人(日警)管得更嚴,你家田邊的樹就責任歸你好好養活,缺枝少葉拿你是問。所以我大家族田地雖然超過十甲地,盡都躲到離道路遠遠的,大人看不到的地方,於今觀之當真是損失重大。
木麻黃入灶炕烆火之前要砍鋸整修,我好幾回在某個童年的下午,跟阿嬤用柴刀、鋸子一砍一鋸地擷取他的生命回收。木麻黃纖維又粗又硬,銷磨了鋸子柴刀的齒牙,也銷磨了阿嬤的年壽,艱辛一齒一牙掉成一地的粉屑,那時阿媽總說:「看人吃肉毋通看人人剖柴」,所以我日漸茁壯,卻從未真正將斧頭鋸子接過手來。
圖片:惜樹靈人(網路)http://www.treelovers.org.hk/index.php?tn=tree_horsetail%20tree&lang=tw
通勤的行道樹
通勤到北港上學的日子,每天早上六點初便上了那台引擎蓋冒出來一大截的"水頭車”(二戰年紀的老巴士冒出個尖頭,司機也正好叫”水頭”),車望南而去,太陽由左側(東方)探頭來,穿過木麻黃投射進車來,差不多一秒鐘、二秒鐘老車和木麻黃合謀便把光剪成一節節的影子,在聯考的教科書上不斷閃過,青春的鏡頭裏有卡其服和白衣黑裙,還有教閃著一顯一隱和木麻黃一樣顏色的綠書包,舊時剪影就如此像快翻過的漫畫書-----即閃即逝。
巨人一樣的樹和樹屋
我見過木麻黃高過十幾米,肚圍要二、三人聯手才能環抱,就算直上直下也能蔚然成蔭,一條條樹葉長垂過尺,高大的像個泰坦巨人,這個老彭祖一樣可以繫上紅布條供人膜拜的大樹上,我在祂庇蔭下領賞過屬於樹仔特有的風情,風吹在樹葉上彼此滑出那種特有緩緩地溫柔,風來了;巨人也輕輕擺款著身子,彷彿這個土裡挺站出來的巨漢伸出粗粗的臂膀哄著童年的夢一樣,這是木麻黃特有的氣流,其他任何樹種製造不出來的吳儂軟語,特別清涼催眠。
之所以迷戀樹屋是因為很小的時候田裡有四五分地種上了紅甘蔗,紅甘蔗很容易被偷,蔗葉也是養牛的好東西,所以爸爸在一棵木麻黃上用衫片搭了個樹屋,我曾爬上去上頭值勤瞭望啃甘蔗,尿急了便從上頭”普降甘霖”,這個記憶正是建在木麻黃上。我曾想在他粗粗的軀幹上蓋上樹屋,就像《頑童歷險記》裡的湯姆和哈克的樹,那是我的童年未完成的,也給孩子一個體驗木麻黃氣質的秘密基地。但終究這巨人還是招來天忌,七、八年前一個驚雷劈下,完結了他嶔崎的一生。而在縣道旁的標兵,延伸開好幾十公里的木麻黃,在拓寬道路的考慮下,全數被砍除了,柏油路鋪滿了每一吋路面,再硬生生挖了個坑;現在栽上羅漢松和一些不認識的樹,樹還很小這麼多年了還長不到我的身高,看來我是乘不到他的餘蔭了。
結語
木麻黃由於”臭賤”長得快能抗風而被引進成為強勢樹種,但是他的生命週期卻是一個大問題,通常三十到四十年就差不多了,除了沙崙和海邊那些自己傳宗接代繁衍的以外,很多都活不過二代,於是現在新栽的樹種就都不考慮它了。曾經記憶裡和風娑磨纏綿柔柔的垂絲之音,現在幾乎要成為絕響了,當然;卡其服、綠書包也失去一起扮演的生命劇場、耙樹葉撿枯枝的歷史已經過去,不用灶炕所以老人家也不再鋸砍樹木了,或老人根本從生命的劇場裡鏡頭淡出,就像木麻黃一樣泛了些黃黃的淡淡的邊邊角角…..在老照片裡面。
如果人生真如一個劇場,木麻黃就是我生命中某一幕裡的最佳背景。車往南行,夕陽從海邊斜照過來(右側),通過木麻黃套成一張張的幻燈片,快轉成一幕幕的老膠捲的影片,快速的從色彩繽紛墮入黑白,於是畫面更加泛黃了。
我停下車來,扶掬一把軟綿的垂線,滿滿灰塵的木麻黃,細細數著青春童稚掉了幾條,此時一陣風吹來,是的;那是木麻黃的氣流,與人俱老的氣流。